中華女子銀行

不畫

第12章 無心風月

書名:中華女子銀行 作者:不畫 字數:5915

路過的行人紛紛停下來看是什麽熱鬧,宋玉芳趕緊慌手慌腳地將傅詠兮拉到街邊,輕聲安慰:“今天你是一個人來的,磕著碰著了,我承受不起的。我也不是個糊塗蛋,你對我那麽好我怎樣會不知道。我……並不是我心裏故意把你當個什麽樣的人看待,可我架不住總有人三聲五令地向我說明你的身份。說白了,是我沒福氣當你的知心好友……”說到此處,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嗚嗚咽咽地擦起淚來。

最後,圍攏過來等著看好戲的路人實在太多,臊得兩個人勉強先和好了。等到逃離了人群的注視之後,傅詠兮坐上一輛人力車,連個道別都沒有,就匆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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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胭脂胡同內,散了席之後,作為主人翁的孫阜堂是最後一個走的。

一桌貴客剛散,新的生意還未接上。李阿姐就與兩個女兒坐在燈下,絮絮叨叨地說起了話:“玉仙兒是不愁的,賣相好嘴巴靈,會得唱歌會得彈琴。自己也爭氣,同隔壁老先生學了做詩,此地門麵全靠了乖囡。桂香嚒事體是懂,言話也蠻聽,就是不曉得巴結。何少爺嚒真光是好客人,爺娘在南麵,一個人在此地,手裏有洋鈿總歸沒處用。出手嚒用不著吾講,算得上頂大方了。就算顧牢麵子,不肯討小,同伊娘舅孫老爺一個樣子,難得來吃吃茶、請請台麵嚒,一年做下來也有千把生意。”正說著話,眼色忽然一沉,戳著小桂香的額角訓斥道,“桂香,儂是死人啊?一台麵客人相幫儂討好何少爺,儂倒好,麵孔一紅,半句言話啊不曉得講。發發嗲,講聲‘討厭’,男人家見了不要太歡喜哦!”說時,起身一甩手絹,飛個眉眼,叫小桂香好好地學著。

玉仙兒一麵看,一麵撥弄著耳朵上的墜子解悶,發了一會兒呆。

小桂香則依舊低了頭,惶恐地舔了一下唇,訥訥地點著頭應著聲。

“看也不看就講曉得了,曉得個魂!”李阿姐氣得站了起來,手剛往小桂香胳膊上掐了一記,就聽見堂倌在喊客人來了,隻好作罷。

走在胡同裏的孫阜堂則對何舜清時而委婉,時而嚴辭地勸誡起來:“你不喜歡這種場合我不勉強,但你別以為自己受了文明洗禮,就可以目下無塵了。守著沉默表示抗議,不算什麽能耐。要麽你也去弄個國會議員的資格,呼籲出一個你想要的世界。年輕人,總是容易理想化,以為自己必然與眾不同。我年輕時,何嚐不是?但是想做生意,就得先學會在各種場合周旋於各種人物。哪怕是站在你頂討厭的地方,麵對你頂不喜歡的人,也要如此!”

何舜清耳朵裏滿滿充斥著這一帶的歌聲笑聲,先是朝著兩邊的紅燈籠不屑地一哼,然後才問道:“娘舅,除了堂子,就沒有別的談事的地方了嗎?”

孫阜堂便答:“風雲政商、風雅文人都愛來這八大胡同。那些個總長、次長,下了衙還要把未完的公務搬來這裏繼續呢。不來這裏聽聽曲兒、喝喝酒,這一天的公事,簡直就不算完。”

何舜清有些不服:“都來就對嗎?大家聽著曲兒、喝著酒,女孩子們時不時還打岔幾句不相幹,甚至是不上台麵的話。我簡直……罷了,還是不說了,越說越憋得慌。”說著,緩了一下心緒,凝神問道,“今天所談之事,真的都能作準嗎?”

孫阜堂笑了笑:“仿佛是能的,至少我邁出家門做事以來,這種場麵實在見得多。中交兩行有難,已然是舉國皆知了。他們來這一趟,必然抱著小心,該喝到什麽程度,心中自有衡量。設若他們不肯幫,大可裝醉,決口不談的。”

明說今日之正事,話裏話外卻依舊在暗示何舜清,要學會在堂子裏談事的門道。

何舜清卻聽不進勸,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看《亞細亞報》的經濟版麵,一直是取樂觀態度的,以為民國即將步入經濟強國的行列。可就我看來,袁世凱費心費力從南邊籠絡了一大群的能人賢士,甚至有些議員每月能給到八百大洋。然而,真正能拿出可取的經濟意見的,幾乎是沒有。倒是一個個孤家寡人客居在此,大半的銀錢都揮霍在風月場,使得這個首善之區表麵看起來烈烈轟轟的。可是我以為,如果財政部的經濟總結,總是自欺欺人地把妓院上捐、煙毒泛濫的‘成就’混進來貼金,那麽這個國家的未來,實在是渺茫了。”

孫阜堂聽罷,冷笑道:“亞細亞的文章你居然也看,他家自上而下那許多的人,就差沒在腦門上紮袁家軍的頭巾了。”接著,把念頭一轉,又迂回了一番,“既說起這個,我倒有句話。我雖然是學著洋人在辦銀行,但是我每回聽到全盤歐化的言論,我心裏就堵得慌。把阿片的交易也算在經濟賬上,這種不要臉的算法,是跟誰學的?依我說,要挑毛病,古今中外的毛病都很多。你不要一遇上古套就看不慣,今天到場的經理主任,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可一進銀行大門,那還都是靠得住的。做人做事切記忍耐,還是把你的嚴苛藏一藏吧。”

“娘舅認為我是理想主義,設若真是那樣,我現在不可能待在北京。既然沒有選擇革命,那麽袁世凱的話再難以入目,隻要他還當一天總統,隻要他還掌著大權,我就不得不去留意他的經濟政策。”

何舜清的反駁顯然是有些負氣的,但孫阜堂之所以煞費苦心地相勸,隻是希望何舜清能收一收棱角,把理想主義的憤怒用在實幹上。然而這時,他也感受到了兩代人之間跨不過的鴻溝,要叫崇尚文明生活的年輕人放一放銳氣似乎是很難的。走到胡同口上,司機已經將車門打開了。

孫阜堂一腳踏在車內,剛鑽進去半個身子,想了一想又退出來道:“舜清啊,別跟著我了。你來北京也一年多,說起來我仿佛還不曾好好地放你出來逛過街市。”

何舜清笑著一擺手:“不要緊的,這陣子雖然忙,我倒也不覺得無法撐持。等忙完這一陣,總會有時間的。”

孫阜堂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去,顯得有些沒精打采的,搖著頭喟歎:“我是老了,該看的、該玩的沒有一樣不曾經曆過。”他隨之一想,因覺得這話未必太抱悲觀態度,於公於私都不大好,又放出十分的笑意來,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忙完這一陣,還有下一陣。總這樣想,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呢?去玩玩吧,總讓腦筋轉著也不好,興許玩累了回去睡一覺,很多問題就能想到解決的法子了。”

何舜清聽明白了這話的用意,不是作為上司說的,而是長輩對晚輩一點單純的疼愛,不好拂了這份好意。便就答應道:“也好。說起來我見到的北京,不是半夜和清晨的寂寥,就是大白天裏的忙碌。我還真沒有好好地欣賞過景致。”

汽車燈一閃,把原本就燭火通明的街,更加罩上了一層清冷的白光。

滴滴兩下車鳴聲,瞬間蓋過了堂倌的吆喝,和街邊的叫賣。

何舜清站在燈紅酒綠之間,向著四圍一望,真有些不知該往何處去。他想到偶爾聽人說起過,北京最包羅萬象、出奇出彩的地方是天橋,便就問著路向天橋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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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天橋,隻見道旁都是大蘆棚,裏麵有茶座,也有火燒鋪,還有賣牛羊肉的。若不細看攤主是怎樣一手接錢,一手切肉的,光聞味道還真叫人饞。

每走幾步路,就能遇上各路雜耍的、變戲法的、拉洋片的。

除了接地氣的,還有中等人士愛進的小茶館。木頭屋子外,長著一排有年頭的綠樹,又高又粗的。正午時,可借此遮蔽烈日。試想一個晴朗而悠閑的午後,往這樹下一坐,倒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去處。茶館門口垂下兩副藍色的布簾子,在裏頭賣藝的、說書的,各種嬉笑怒罵、管弦絲竹隻管往耳朵裏送。

何舜清一個人逛著,越是見了有意思的把戲,越是覺得孤單,反而鬱鬱地起了些思鄉之情。他正準備回去,卻聽見身後有人問道:“這不是何秘書嗎?”

這倒奇了,他在異鄉除了工作而外,幾乎沒有別的事,除了同事也就不認得別的人。怎樣會有一位姑娘喊住他呢?

當他轉過身時,心裏不由感慨起真是無巧不成書,臉上便是一笑:“原來是宋小姐呀。”

宋玉芳欠了欠身,笑答:“您太客氣了,叫我玉舫就行了。”

何舜清見她身邊並沒有旁人,便問:“一個人逛嗎?真是巧了,我也一個人。說起來我是個來此客居的外鄉人,也不知道哪裏好玩好看,就會瞎逛。不如,我就跟著你走吧。”

宋玉芳自然應好。心頭卻有些打鼓,大概是因為從不曾和青年的異性並肩地在街上走過的緣故。可是,何舜清是個新派人物,就連宋玉芳自己也是受文明教育的,不該做扭捏的姿態。如此一想,也就慢慢地不緊張了。

兩人一路走著,何舜清又道:“對了,我還不曾問過你,你上回考試感覺怎樣,能過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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