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女子銀行

不畫

第11章 提心吊膽

書名:中華女子銀行 作者:不畫 字數:6825

“齊樟老弟,多謝賞光啊。”門一開,孫阜堂立時站了起來,拱著手向來者回禮。

那人又指著身後,道:“柏衡的車子也到了。”

今日赴宴的幾位銀行經理,雖然進門時都維持著笑容,但一坐下來就不免憂心忡忡地談起了停兌令,俱是一派麵色沉沉。

人到得差不多了,相幫就進來鋪台麵了。

這時候,各人叫的局也陸續到了。

這家的頭牌玉仙兒,自然要過去孫阜堂後頭坐著。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身量纖細的小丫頭,跟著這裏的鴇母姓李,客人都叫她小桂香。客人問起年紀,她說是十七,但何舜清總覺得是李阿姐為了多掙錢,故意往上瞞了兩歲。每每有必須要在堂子裏談事情的時候,何舜清都會叫她的局。因為她是李阿姐才帶出來剛接客的清倌人,光是往客人後頭一坐就會紅起臉來的,不比那些做慣了客人的,心裏有許多的算計。

何舜清滿腦子是新式觀念,心裏不大喜歡這種談正事的場麵,又礙於這樣的風氣一時難以扭轉,隻得找個所謂的相好應付著。

大家按主客長幼坐下後,照例先要敬一圈酒。

因為今日是來談正事的,都想留著酒量,預備談妥了再暢飲。所以,這第一巡酒便都由出局的喝了。

小桂香看見旁的人都一杯一杯接過去喝了,可輪到自己時,何舜清並沒有回頭,脖子一昂,大有預備要自己喝下去的意思。她怕被李阿姐知道了,又要怪她不會巴結客人,連忙喊了一聲:“大少爺……”

眾人紛紛朝他二人一望。

何舜清不過以為一杯酒罷了,無需代過來代過去的。加上兩人隻是逢場作戲,沒有那個默契,根本沒想過要商量。

因此,這一喊倒顯出些尷尬來了。

這邊席上一個久在花叢流連的客人,一麵卷著袖子,一麵指著何舜清,操著不大標準的蘇白,對小桂香笑道:“小桂香快巴結點,儂福氣要來哉。何少爺歡喜儂呀,不舍得儂吃醉掉,要自己吃喏。”

小桂香臊了,隻得低頭不語。

何舜清從鼻子裏敷衍出一聲“是”之後,仰頭一飲而盡了。

滿桌的人還在打趣:“我呀就是愛看這些小年輕,羞羞答答地坐著,話也不多,多看一眼就臉紅,隻管抿著嘴喝茶。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再也碰不上這種感覺咯。”

隻有孫阜堂摸著自己花白的胡子,在心中微微頷首。若要抱著古套去說,孔聖人的君子三戒之說,少之時,戒之在色。若要往新式文明去說,久在花叢裏鑽,於衛生無益。

何舜清在這方麵的脾氣,倒很叫長輩放心的。

孫阜堂想畢,笑著開腔,把話給拉回了正題。何舜清、小桂香二人,才漸漸地不那麽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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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天橋下,卻是另一番景象。沒有滿桌佳肴,沒有名伶獻唱,也沒有攸關國家經濟的煩惱。

“你看那熊,多有意思呀!”傅詠兮從未見過這種狗熊學人走路的街邊把戲,興奮地拉著宋玉芳亂蹦亂跳的。

起初,宋玉芳也看得很高興,伸手指指點點的。忽然,前頭一個矮矮胖胖的大嬸因為卡在人堆裏看不見,同前排的高個子拌了兩句嘴。其他人又閑他們吵,一氣之下,二人衝出人堆到外頭講理去了。這一走,人群就擠擠攘攘亂了一陣,好些人趁著他們走開時,不管不顧地往前撲去,想要占個好位置。

宋玉芳被許多隻胳膊推著,餘光看見傅詠兮的頭頂上飛過一隻又黑又粗的大手。心裏就想,好在是躲過了,要是一掌打下去了,那還了得?

因就急急忙忙拽住了傅詠兮,擠到了人牆外頭去,找了個借口要離開:“這種表演說起來也怪讓人心疼的,不演戲就不給吃的。為了填飽肚子,熊當然聽話了。你瞧見剛才那熊沒有,一身的爛泥,也不知道都遭什麽罪了。”

“那咱們就換個別的把式瞧吧。”傅詠兮心裏早打好算盤的,並不反對,興興頭頭地又往別處去了,“我好容易甩脫了司機才能來天橋的,總要到處都看過才不會有遺憾。”

說時,二人來到雜耍攤前,這裏正在演的是刀槍不入。

宋玉芳常在這一帶住著,自然隻是看個熱鬧,並不如傅詠兮那樣覺得新奇。

看著高高壯壯的大漢揚起一把大刀,宋玉芳又慌了。平時倒也少聽見這一行出事,就怕萬一真叫她們兩個趕上了,難向傅家交代。她忙攔住拚命擠到前頭去看的傅詠兮,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要不再換個地兒?這舞刀弄槍的,不過是莽夫把戲,也沒意思呀。”

傅詠兮並不是個傻子,到了這時候也瞧出些意思來了。怕是宋玉芳嫌棄她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嬌小姐,帶在身邊太礙事。可她既不想被認為是累贅,又不想就此回去。便往四周圍瞧了一眼,眼睛裏亮了亮,指著街邊一個小蘆棚道:“那咱們喝茶去吧。”

宋玉芳先不說好不好,隻管跟過去看了一眼環境。

蘆棚裏頭,其實同她想的差不多。天橋這邊的茶攤子,都是舊桌舊椅,再幹淨也不過罩一塊白布在上頭,不上幾日就髒了。

宋玉芳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就又開始找借口了:“算了,在天橋喝茶就這麽回事兒。除了龍井和香片,就沒別的了。可是,咱們北京人喝茶,隻要不擱茉莉花,管什麽都叫龍井。你放著家裏正宗的龍井不喝,倒來喝幾個銅子兒一包的假龍井,何必呢。”

此言一出,傅詠兮還未怎樣,倒是茶攤的小老板先咂起嘴來了。他瞧著這姑娘也不過穿著補過的布鞋,身上一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居然就擺這大的譜,心裏很是不痛快。

傅詠兮扭過臉,無聲地一歎,看見一顆大樹底下漸漸圍攏了人,又提起了興致:“咱們去那邊吧,要唱大鼓了。”

這下,宋玉芳就鬆了一口氣,看戲總好過看雜耍。因就挨著小土坡邊一個樹墩子坐了,靜等著開唱。

隻見那拉三弦子的師傅衝著大鼓娘一點頭,這就拉上了。

大鼓娘起勢唱了頭一句,宋玉芳的心又提了起來。

這一出拴娃娃,唱的是做媳婦的去廟裏求子。有時候聽的人都是些老爺們,總不肯靜靜地聽,必要起哄著鬧上大鼓娘幾句臊人的話不可。

宋玉芳抬頭往四周圍望望,可不就有人騷動起來了嘛。她們兩個女學生坐在這邊已經很打眼了,若是運氣不好,從哪裏鑽出個醉漢來,言語上輕薄了些,又是一件很對不住人的事情。

但是,這一次再要溜,隻怕不好含混著過去,否則恐怕太掃傅詠兮的興致了。

就在愁眉不展之際,人群外頭有一幫孩子口裏嚷著“變戲法了”,一路的腳步聲就都往後頭去了。

宋玉芳一邊讓傅詠兮去聽,一邊裝作興致很高昂的樣子喊起來:“那裏好像有戲法!”

這邊聽大鼓的,也有幾個湊過去瞧戲法的。

傅詠兮先是低頭想了想,認為宋玉芳是故意這樣說的。可是既然有那麽多人去看,倒可以先不計較的。於是,就笑笑地向後張望了一番。

兩個人又跟著人群去看戲法了。

宋玉芳因瞧出傅詠兮有些不大高興了,便指手畫腳地同她說著:“變戲法可好看了,他問你要一塊兒手絹,轉頭就成了一朵大紅花……”

正說著話,一行人從後頭超了過去,一人一腳地踏在水坑裏,把汙泥濺得老高。

宋玉芳搶步上前,趕緊蹲下去,反複搓著傅詠兮那雙高筒白襪子,口裏還嚷著:“哎呀,走路怎麽不看人呢,都蹭著泥了。”

可天橋到處都是亂哄哄的,哪裏會有人拿這話當成一回事呢。

傅詠兮就這麽站著,看著宋玉芳像個女仆一樣地蹲在地上,仿佛是做了很大的錯事,心裏就有一股氣提了上來。傅詠兮這人最恨的就是家裏主子奴才的那一套,好好的人非要分個貴賤高低,她以為中國人最讓洋人瞧不起的就是這一點。可學了西方進步文明的宋玉芳,會不懂這個道理嗎?絕不會的,她這樣表現,分明是因為傅家的人迂腐過甚,逼得她不得不十二分鄭重地對待一位從傅家走出來的嬌小姐。

宋玉芳卻渾然不覺,直到傅詠兮氣得紅著眼圈跑了,她才追上去連聲問道:“密斯傅,密斯傅你怎麽了?你別生氣,剛沾上很容易洗的。要不你跟我回去,我立馬給你搓幹淨,保管一點看不出髒來。詠兮,詠兮……”

起初,傅詠兮隻是悶著一路快走。可是她不熟悉天橋這一帶,東一個地攤西一個蘆棚,把路搭得簡直成了個迷宮,靠她一味地傻走,仿佛永遠走不出去。

她心裏一急,眼睛更加紅了起來。轉過身,胳膊唰地一抬,在半空揮過來指過去的,怒吼吼地咆哮道:“宋玉芳,你不要瞧不起我,拿我當個瓷人兒一樣地看待。我知道天橋是什麽地方,也知道三教九流的人聽大鼓,難免會說些不幹不淨的話。可是這些,在我家裏就未必沒有。甭管有錢沒錢,臭男人湊在一起,說的話總是輕薄的。就算是天橋這裏醃臢,走三步就有一個泥坑,可你別忘了,我上房揭瓦的時候,身上也是沒有一塊兒幹淨地方。我總是願意走老遠的路來找你,就絕不會嫌棄你住在這一片!我家裏那些老媽子的事兒,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們沒什麽文化,早幾年就跟著我媽了,對我也還算不錯,我冷不下那張臉待她們,我以為你會理解的……”說著說著,觸動了一腔的心事,亂亂地擠在心坎上,像要把她的心房都給撐破了一般。一股悲切湧上來,竟當街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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