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二百章 李代桃僵(十七)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8507

次日正午,明德門大開,自明德門至朱雀門,一整條朱雀大街上充斥了一股子濃烈而黏稠的氣味,那是鐵器與血腥混合著的特有的氣息,長長一溜的囚車後頭跟著蓬頭垢麵,滿身血汙的戰俘。

街麵寬廣,大街兩側的圍觀民眾瞧不清哪個囚車內是王世充,哪個是其內眷高官,隻一味地胡亂指點謾罵。向來敗者為寇,囚車內的王世充倒是平靜,淡然地闔上眼,外界的響動充耳不聞。

開城降唐之時,秦王親口允諾不殺,左右他沒有這個臉麵食言,自己的命算是保了下來。能保住性命已是天大的喜事,誰還在意那些螻蟻的謾罵輕鄙,隻要根基尚存,捱過幾年,待老王辭世,新王登基之際,指不定還能趁此翻出個大浪來,渾水中那麽攪一攪,又是高高在上的達官顯貴,照樣還是碾碎螻蟻如吹口氣的狠角色。

隔開兩駕囚車內的人卻全然不似王世充這般篤定,杜淹亦未在意浪湧般襲來的聲討和嘲諷,他背靠著囚車,臉埋入屈起的膝蓋內,隻留了一頭花白的亂發隨著囚車的顛簸絲絲發顫。這一路之上,他不禁將這些年的細細品啜了一番,十餘年前江都爭妾一事,如同一根尖利柔韌的魚刺,梗在喉口,掐入血肉中。

直至獻俘儀式完結,被投入泛著陰冷潮氣的牢獄中,他仍是未能想明白,就是為了這麽一個姿色儀容並不十分出眾,家世又零落飄散的女子,非同杜如晦置那一口氣不可,當初究竟是教甚麽迷了心竅。以致於後頭害了他尚未出世的長子,及後更是添了杜茂行一條性命在手上,偏那時氣盛,縱了杜楚客回杜陵,還修了一封作死的書信予杜如晦,若那時不生這麽些事端出來,隻教兩人一齊在東都喪了命,這筆賬許是還能賴上一賴。而今想來,自是後悔不迭。

杜淹從胸中長籲出一口氣,過於深重,心口隱隱發慌,他暗暗搖頭苦笑幾聲,同自己道,罷了,罷了,許是自初始便不因那顧氏庶女,另有一些深糾血脈中的恩怨,借個由頭抒發出來罷了。若不是那女子,換做旁的甚麽緣由,亦是逃不過今日的結算。照著這一路杜如晦權當不認得他的意態來瞧,大約再無生望了。

隨著他的苦笑在麵孔上慢慢消散,眼眶倒忍不住熱了起來。不待熱淚湧出,牢房門上的鐵鏈“嘩啦啦”地響起,兩名獄卒走進牢內,冷聲喝道:“哪一個是杜淹?”

杜淹下意識地朝裏縮了一縮,心道,這便是來尋仇的了,拿我作那頭一個祭刀的麽?眾人齊刷刷望向他的目光令他無處可遁,隻得硬著頭皮扶牆立起身,“某便是。”

話說得還算穩當,雙腿早已綿軟如絮。那兩名獄卒上前一左一右地夾持著他便往牢外拖,他因腿上無力,隻得橫著心,任由他們拖拽。

牢內遭關押的人大約也覺著他要去做那頭一個填刀頭的,不禁唬得都閉上了嘴,連呼吸也不敢大聲,一時間牢獄內隻聽見婦人的低低啜泣,那是合關一處的王世充的內眷們,照例將盡數充入掖庭宮,左右不會喪命,故還有心思哀哭自己的不幸。

一眾低頭飲泣,喃喃哭訴的婦人間,惟一名婦人靠著牢門而坐,靜靜地發著愣,隻在杜淹被拖行過她身側時,方抬起如死灰般的眼眸,涼涼一笑,瞧不出任何情緒。

杜淹被帶至牢獄的外間,青磚的地麵和牆麵,襯得整間屋子冰冷冰冷,他原以為會被徑直帶往刑場,卻被帶至這裏,那兩名獄卒上前除去他手腳上的鐐銬,將他按坐於一條四腿不穩的木長凳上。

隔了片刻,屋門微動,打開了一條窄縫,杜淹抬頭順著門縫望出去,外頭漆黑一片,估摸著此時已是深夜。門外擠進一條裹著深色鬥篷的人影,杜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那人影甩開鬥篷,露出麵容,朝著杜淹拱手道:“在下裴玄真,來遲了一步,教杜公受驚了,很是抱歉。這便請杜公隨在下出去沐浴更衣,去去晦氣,太子殿下已置備下了酒席,就等著杜公這邊出去。”

杜淹愣了半晌,將跟前的人從頭至腳一寸寸細看過來,忽然恍悟,“先生可是裴……”

裴寂抬手按壓在杜淹肩頭,麵上似笑非笑地微微一動,一麵點頭默認一麵示意他噤聲。杜淹凝滯了一息,轉而無聲地暢意笑起來,向裴寂一抬手,“裴公請。”

牢獄門口的獄卒見杜淹跨出大牢的石門,慌手慌腳地上前便要阻擋,因不知前來帶走戰俘的人究竟甚麽來頭,卻也知是自己招惹不起的,隻得賠著笑臉拱手道:“這位阿郎……小子們隻是討口飯吃,可擔不起這個。”

裴寂隨手甩出一張紙箋,“也不教你們為難,好好收了去,但有人要責問,拿了這個予他瞧便是。”

那領頭的獄卒拿穩了紙箋,低頭看去,雖不認得幾個字,太子的大印卻總還識得,趕緊收好了揣入懷中,再抬頭時,那二人早已走出老遠。

……

穆清與杜如晦執了牌子,領了兩名從賀遂兆那處借來的死士,一路過了好幾撥巡夜守禁的武侯,待他們在大牢高大的青石磚大門前勒住馬時,已是三更天。

大牢門口的獄卒頭領心下直跳,接過今晚的第二張紙箋,字依然是不認得,秦王的朱砂大印赫然在紙上鎮著,也不敢多言語,貼身收了紙箋,回身幹幹脆脆地打開大門,引著這一行四人便下到獄裏。

大牢裏頭暗不透光,晝夜難辨,惟靠著四麵牆上釘著的銅燭台,發出幽暗微弱的光芒。穆清才踏入了一步,便教衝鼻而來的腐敗血腥的惡臭熏得掩口幹嘔了一聲,杜如晦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你莫進去了。”

引路的獄卒打量了他們一眼,“諸位錦衣玉袍,自是見不慣這光景的,咱們這處專押戰俘,人多地方小,比那刑部的大牢更不堪。”說著他指了指屋中的那條破長凳,“各位在此略坐坐,要尋甚麽人,隻管吩咐小子們提了來便是了。”

杜如晦拱了拱手,“有勞牢頭。在下要拿了兩人來,一半百男子,名杜淹,一婦人,二十五六的年紀,喚作顧二娘。”

獄卒招來另兩名小卒,低聲吩咐幾句。卻見其中一名在昏暗躍動的火光下,驚愕地抬起頭,“那個叫杜淹的,方才已教人帶走了,還是小的親去提的。”

杜如晦倏地跨前一步,緊緊擰起兩道眉毛,“你可確準了?”

“斷錯不了,阿郎若是不信,小人這裏有印信。”那獄卒從懷中掏出頭一張紙箋,遞到杜如晦手中。

他展開紙,機敏的小卒忙燃起火把湊上前去,杜如晦就著火把晃動的光,字字句句,仔仔細細地將那紙上的字看了兩遍,隨著一聲沉重的歎息從他胸腔內溢出,他握成拳的手也一拳砸在了牆麵上。

穆清慌忙拉過他的手,手上四個突出的指關節俱擦破了皮,幸是筋骨無礙。“果真教人帶走了?誰人動作這樣快,搶在了咱們前頭?”

杜如晦閉上眼,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太子。”

“他說帶便能帶走的麽?此番征剿與他無半分幹係,他怎能隨意提取戰俘?”穆清忿忿道,一時竟忘了要避諱身邊的獄卒,好在獄卒大約是知曉些事的,深知秦王與太子二虎相鬥,他們這些小卒子,還是遠遠避著的好,故裝聾作啞,隻當未聞。

“他在聖上跟前保了杜淹的性命,聖上準了,杜淹那廝怕是無人能動了。”杜如晦懊喪地將那片紙還予獄卒。

獄卒見他這般,不敢大喘氣兒,小心地問,“那婦人,還要提麽?”

“提。”杜如晦負手而立,歎息般地吐出一個字。

那獄卒揮了揮手,立有會意的兩名小卒下到牢裏,不出片時,一名教烏布套了頭的婦人被拖了上來,許是口中塞了布帛,任她如何搖晃腦袋,隻“嗚嗚”地發出些悶響。

當那塊套頭的烏布再次被揭開時,那婦人已被推進了一間殘破得隻剩半邊的屋子,四周夜鳥驚啼,遠處依稀可聞野物低嗚聲,已然是城外十裏開外的荒郊野林。

穆清眼中的火焰已燃至頂點,幾欲沁出血來,心中的暢快卻一點點漫上來。

“我在外邊候著,你同她將陳年舊賬好好了一了。”杜如晦虛扶著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語,“那些醃臢事,使他們去做便好,仔細莫汙了自己的手。”言罷便退身至屋外。

此時她哪還聽得進這些去,雙眼緊緊盯著黑暗中那條身影,步步逼近,連斷壁殘垣間刺鼻的經年的腐敗黴變氣味都不曾留意到。

“終是如了你的意了。”黑沉處爆出一陣淒冷尖利的笑,仿佛在瞧一處頂頂好笑的戲一般,竟是越笑越大聲。

穆清站住腳,憎惡地蹙起眉頭,不願再向她靠近半步,“二娘,你一早便該知曉有這一日。當日我苦苦相求,你是如何?少時在餘杭,阿兄雖不承你情,卻從未為難過你,連一句不好聽的都不曾說過,更是在人前著意避諱,小心替你保著名節,你又是如何?他遷任金城長史,你暗地裏作下的那些事,你當他全不知麽?他私下相幫了多少次,你可知道?你究竟是為了甚麽要這樣禍害於他?你若是氣惱我,與他又有何幹?你終究是為了甚麽?”

一旁的隨從手中的火把耀亮了顧二娘的臉龐,那張原是極為精致的麵孔,此時好似爬上了猙獰的毒蟲,扭曲得險教穆清認不出來。“那些話,從前我不曾說,將來亦不會說。便是說,也不會說與你聽。”

“事到如今,我原也不在乎你說不說,答不答的,左右也喚不回阿兄,不過是替阿兄討個說法罷了。”穆清幽然輕歎,陡然又轉了口氣,向左右兩名死士冷冷道:“送她去罷。”

顧二娘的喉嚨裏發出古怪的“咯咯”聲,一向嬌慵的嗓音變得沙啞,仿若撕扯布帛時發出的裂響,“他以為入了土,便能同那胡女永世相守了麽?待我去見了他,便日日癡纏了他,教他們再不能安。”

說著她抑製不住得意的狂笑,直笑得捂腹蹲在了地下,“我很快,很快就能在看見他,聽見他的聲音,亦存了滿腹的話要同他說。快三年了,我可是掛念得緊呢。還有你那未出世的孩子,沒有阿母護著,孤零零的好生可憐,你可曾聽見他哭鬧?這不打緊,我去替你哄他。你既要送我去見他們,這便好了,這便要好了……”

穆清的臉霎時掛上了一層寒霜,逼人的寒氣自她周身騰起,不由教顧二娘打了個寒噤,一下噎住了狂笑。

“送她上路。”穆清寒著聲,戴上鬥篷上的翻帽,將整個人隱沒在晦暗的陰影中,徑自朝門外走去,已有一名死士“哐啷啷”地抽出佩刀。

她在門前停下腳步,卻並不回頭,刺骨的冷冽從那片陰影中傳出,“刈去她的耳舌,剜去她的目珠,斷了手筋,棄屍荒林,不許寸土覆身!”

身後響起了第一聲淒厲的慘叫,不知是刈耳了還是剜目了,但聽她斷斷續續嘶聲喊道:“你,你,打小就得意於祖父親授,祖父,一貫向善,你這般狠絕手段,難不成……也受教於祖父?”

“皆受教於二娘你。”穆清涼涼地丟下一句,用盡渾身的氣力,一腳跨出屋門。

出了屋子的第二步,她便再無氣力前行,虛脫地整個人直往下墜,腳下似有個黑漆漆的萬丈深洞。雙腿一軟,就要往那黑暗處沉陷去。

可她並未落入甚麽深洞,連潮濕的地麵都不曾挨著,卻徑直落入了一個溫熱幹燥、氣息令她熟悉入骨的所在。杜如晦急速伸手攬住她,將她帶入懷中,免教她跌倒在地。

“不必勉強自己,還是我替你……”杜如晦扶住她的肩膀,柔聲勸慰。

穆清的臉埋在他的肩窩裏,用力吸了吸鼻子,那熟稔的和煦氣味仿佛有著特殊的功效,令她漸漸平靜下來。破屋內傳來最後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她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那半壁殘破,木然地搖搖頭,“不必了。”

她在等待著這一刻的年月中,曾無數次想過這一刻的來臨,會帶給她怎樣的暢意痛快,可當真到了眼前,卻提不起絲毫興奮來,她驚異地發現,原來此刻她亦不甚好受,煩悶得隻想尋個靜謐處躲一躲。但若要她罷手繞過顧二娘,卻也斷無可能。

不多時,兩名死士搬抬了顧二娘的屍身從裏頭出來,一言不發地朝林子深處走去。杜如晦瞧著她這光景,估摸著她大約是再騎不得馬了,便托穩了她的腰肢,送上馬背,自己亦翻身上馬,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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