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九十九章 李代桃僵(十六)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7127

春色盎然中,滿長安的人都依照著慣例競相往城外的曲水邊跑,離著曲江最近的啟夏門,自然成了這幾日中長安諸多城門中最為繁忙的一個。

然而此時一旁緊靠的明德門卻奪了啟夏門的光彩。每逢秦王整肅隊伍開拔出城時,城中百姓都猶為亢奮,男女老幼,不約而同地聚在大道兩旁,大有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架勢。其中不啻有心存念想欲要一睹秦王及諸將神采的少女,亦有想瞧一瞧秦王左右不離的那位女將的好事者。

英華的姿容已至極盛之年,眉目如星,口含丹朱,一襲紅火的戎袍襯得她白皙的膚色,更是在崢嶸中顯出了訴說不出的嫵媚,自攻取長安城始,陣前衝殺,戰功累累,又因年及雙十,仍是雲英未嫁,故此她每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少不得要惹起一陣驛動。

趙蒼不緊不慢地隨在驍騎營隊伍中間,不時瞄向前頭那抹紅豔躍動的身影。英華偶一回頭,不經意間瞧見他灼烈的注視,多少有些尷尬,卻也不厭煩他,便快速地朝他扯一扯唇角,勉強算是一笑。

這一笑在趙蒼眼裏宛若春花齊放,柔波無邊。他低頭偷偷抿唇笑了笑,不禁暗忖,原她自己許的諾,待剿了王世充,平定東都後,便聘嫁予他,而今終是到了出征東都這日。開拔前探明東都眼下饑饉肆虐,遍地餓殍,想來這一戰不至十分艱辛,離他迎娶之期不覺又跨進一步。甚麽郡夫人的尊榮他倒從不曾巴望過,但求後半世攜手與共。

穆清再一次立在城樓的垛口目送她的至親出征,心口早已氣定神閑,甚至還有些高興,照著眼下的局勢,此番該是最後一次大征,待終結此役,她便再也不必隨時等著杜如晦告知她要出征的消息,再不必擦拭家中那兩副甲胄。不論朝中的爭端如何的雲卷波詭,能不去沙場屠敵總是要好些的。

長孫氏一如既往地站在城垛的另一側向她頷首微笑,她的肚腹再一次高高隆起,可想見曾經她可望不可及的垂憐,如今已是盛極,也算是不辜負了她一番苦心。穆清朝著她遙遙偏頭一屈膝,抬頭時目光卻對上了一抹輕佻的笑,站立於長孫氏身後的,正是如今綱領皇家護衛的寧遠將軍賀遂兆。

胡大郎回了長安,賀遂兆亦回來了。穆清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又將他那張若無其事笑嘻嘻的臉掠上一眼,眨眼間,恍若瞧見他衝著自己點了一下頭,抬手隨意摸了幾下鼻子,有意無意地比一個三的手勢。

這是何意?穆清蹙起眉頭不得其解,礙於人多眼雜,又不敢多瞧,再轉臉去看出城的隊陣,早已瞧不見人影,隻留下一條濃厚的黃龍似的煙塵。

自明德門至永興坊的一路,穆清都悶在車內,腦中一遍遍過著賀遂兆方才的怪異舉動,若說他是無意為之,實是有違他一貫的行徑,若說是有意,那個三的手勢又是要向她傳遞甚麽。

她心煩意亂地猜測許久,並不見有絲毫頭緒,也不知車行至了何處,隻聽聞車外人聲漸興,夾雜著車馬粼粼的喧鬧。她不耐煩地推開窗格朝外探望,原是到了東市,拐過東市便可至永興坊,吵鬧聲不過一時,遂她又放下窗格,與自己說且忍耐一陣。

忽地,她耳邊仿若有鐃鈸互擦的一下驚鳴,直震得她腦中嗡嗡作響,她慌忙直起身子,將還未縮回到身邊的手再度伸了出去,窗格開啟處,正對著貫穿東市的一條大道,大道另一端高出其他商肆一頭的那幢樓,正是康三郎的酒肆。

康三郎是粟特人,生得一副高鼻深目的樣貌,賀遂兆摸鼻子的動作,可是暗指了粟特人的高挺鼻梁?又在鼻翼比出個三的手勢,難不成指的正是康三郎?

“阿達,阿達,先不必回永興坊。”穆清忙打起馬車上簾幔,喚住趕車的阿達,“載我入東市,去康三郎的酒肆走一遭。”

馬車將將在酒肆門口停穩,康三郎洪亮嗓音已經在馬車外高揚起,“七娘可是有日子不見了。”一壁說著一壁上前打起簾幔,殷勤地擺放了足踏,“前些日子剛得的新釀,正要差了人去相請,這下倒省得跑一腿了。”

兩人在店肆門口一來一回地讓了一陣,方才笑著入了店,東市暗處有心瞧著的人將這一幕從頭瞧到尾,心裏頭有些不屑,這顧七娘也是枉費了這些年的名聲,總也不似旁的官眷那樣,在官家內眷之間逢迎交際,有事無事總愛同微賤商戶們親近,也忒隨性了些,怨不得外頭有些言語說她雖為江南顧氏之後,卻也是出身微寒的。

兩盞茶的功夫,穆清帶著阿柳自店肆內笑吟吟地出來,康三郎親自送至門口,忙不迭地指揮兩名小廝往她車上搬一尊大酒壇,阿柳執了錢袋與他推讓,來來去去的好不熱絡。

穆清徑直坐回車上,阿達撤去足踏,驅車往永興坊,一qiē瞧來無絲毫的不妥。旁人無從得知,此刻幽暗車廂內,穆清懷中揣著的那一份火燙的小冊,幾乎凝聚了上百人的怨懟怒火,它隨時將會在朝堂之上燃起一把火,半個朝堂,連同半個後宮,焚得連灰燼都不剩。

……

“阿母,阿母。”永興坊的杜府沉悶了一整個冬日,終待到了春風吹皺池水,草木重吐嫩綠的時節,杜四郎邁開小腿,一路踏著青草的清香,自府中最深幽的一處小院跑來,脆聲喚著阿母。

穆清從園子裏的一尊石凳上立起身,綻著笑顏,伸出雙臂,柔聲道:“慢些跑,仔細摔一身泥汙。”

四郎猛紮入穆清懷中,仰起小臉,極認真地望著她,“阿兄和阿延他們每日都在朗園內作甚麽呢?怎也不出同四郎頑?”

“你阿兄他們正念著書呢,你莫要頑皮去吵擾他們。”穆清摟起他的小身子,坐上她的腿。

“念書好頑麽?”四郎睜大眼睛,忍不住向曲徑深處的小院探望。

“念書自然不是甚麽好頑的事,四郎不見阿兄們每日苦讀,也沒有個戲耍的時辰麽。”穆清故意肅整起笑臉,抓牢他兩隻小拳頭回道。

“不好頑,阿兄他們怎還要念?”小臉上的兩道小眉毛已因迷惑皺成了一團。

穆清揉揉他的小腦袋瓜,“咱們也不能一直頑耍不是,倘若隻一味的頑,便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小娃娃。”

“不能長成阿爹那樣?”

穆清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小四郎怔怔地盯著阿母眼睛看了一會子,突然扭動了幾下身子從她腿膝上滑下,在她跟前立穩腳,焦急地拍拍小胸脯,“四郎也要去念書,將來和阿爹一樣。”

穆清笑彎了眉眼,阿柳上前俯身摸了摸他嫩滑的小臉,“四郎好誌氣,待明日阿爹歸家,咱們問他去,四郎能與阿兄們一道念書了麽?”

小身影興致勃勃地往園子別處歡蹦去,阿柳眼中的喜色仍是掩蓋不住,晃了晃穆清的手臂,“杜齊晌午在外頭聽了消息,眼下秦王已駐軍在城外二十裏處,明日就該進城了。真真是不易,誰能料這一戰竟拖了足一年,如今便好了。”

話音還未落下,杜齊提著袍裾,自外院飛奔進來,“娘子,英華先歸家了。”

穆清將手中的書冊往石桌上一扔,“阿柳,昨日吩咐要備下的艾葉,可備好了?趕緊讓人將洗浴的艾葉湯先燒煮了……”

“娘子,且先靜靜氣兒,聽我說……”杜齊忐忑著重重“唉”了一聲,“莫弄著艾葉湯了,英華她,她,仿若是傷著了,恐是……”

穆清猶如挨了一記悶棍,耳邊“嗡嗡”直響,也顧不上旁的,拎起裙裾便往前院大門跑。杜齊在後頭慌忙追著,“娘子莫急,莫急,傳話來的人說傷是傷了,卻未中要害,想來,並不礙事的。”

穆清哪聽得進去這些,一氣兒跑到大門口,恰有一駕馬車將將停穩在自己門口。馬車邊另有一騎,玄袍玄皮甲,神色疲憊,馬上的身形卻不失半絲豪壯。穆清忙低頭衽斂,“怎好勞動殿下。”後頭跟出來的幾個家人一同作了禮,此起彼伏地口稱“親王殿下萬福。”

李世民翻身下馬,隨意一揮手,“七娘客氣了,蠲了那些虛禮。”

車上簾幔一動,露出半張明麗的素麵來,“阿姊,阿姊,來攙我一把。”

見她氣色如常,且尚能嬉皮笑臉,穆清估摸著傷勢並不十分打緊,暗暗鬆下口氣,剛要上前去攙扶,卻見上下一通玄色的身形極快地擋住了她的路,不由分說地打起簾幔,探手入車內便將英華拉了出來,便在穆清一眨眼的功夫,已然將她打橫抱起。

“你作甚麽!”英華厲聲喝道,“還不放我下來。我隻傷了一邊腿,還未斷了足筋,自己還能走得。”

豈料李世民充耳不聞,徑自大步向府內走,一麵側頭向穆清道:“還請七娘領個路。”

穆清登時頭腦發脹,強忍住要扶額長歎的衝動,向左右侍立著的仆從婢子橫掃去一個淩厲的眼色,眾仆平素向來有約束,自然懂得自家娘子的意思,一個個慌忙低下頭,緊盯著各自的腳尖,目光不敢向別處偏差了半毫。

那邊英華見嗬斥無果,索性閉了口,冷淡淡地丟著臉,仍由他橫抱著轉入平素她所居的院子。當下這形景,穆清原還想著自己不便進屋子,再一想,雖無聘定,但英華終究一早便說定予趙蒼了的,自己倘若為了躲一時尷尬不進屋,恐是要壞了英華的名節,臉麵上也對不住趙蒼,遂硬著頭皮一腳跟了進去。

所幸進屋後李世民便將英華放下,穆清上前驗看傷情,不著痕跡地將二人格擋開。“並不礙事,隻腿側中了一箭,好在不深,未傷筋骨,養個幾日便好了。”英華這才揚起笑臉,向穆清道。

“你自養著,莫四處走動,我先回營,過幾日聖駕前獻了俘,再來瞧你。”李世民沉著臉,走向屋門口,麵上瞧不出關切,目光卻粘滯在英華綻開的笑臉上,腳下不由錯了一步。

穆清半請半送地將他帶出屋子,道謝不迭,“有勞殿下。”

李世民腳下一滯,若有所思地掃量了她一眼,“與七娘初見仿佛就是昨日的事,一晃十年有餘,原以為江南女子柔弱,撐持不了幾年,不想竟是堅韌至此,想來極是不易。如今天下大定,必有大謝,這大謝前,二郎少不得先奉上隨手人情一份,何如?”

穆清側頭凝眉,“不知殿下所指……”

李世民嗬嗬笑了兩聲,笑聲中卻聽不出甚麽笑意來,“待明日見著克明,他自會同你說起。介時還請七娘笑納,莫要推拒了才好。”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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