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二百零一章 李代桃僵(十八)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8422

穆清被擁著在馬上顛簸了小半個時辰,無盡的黑沉中已略略地顯出些樹叢土坡的輪廓來,如一隻隻形態鬼魅的,蹲守路邊伺機而動的異獸,穆清心底的悲涼一絲一絲的往上漫,舊年在餘杭時的瑣碎總似饒人的蚊蠅一般在耳邊眼前飛舞,揮散不去。

“咱們這是往何處去?”待那年七夕捉喜子鬥巧,她的空喜子盒遭了顧二娘好一通嘲弄的形景憑空在腦海中晃動時,穆清便決定想些旁的,決計不能令自己的腦袋空閑下來,於是她左右四顧一番後,終是發現他們並未在來時的路上。

杜如晦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耳際,“怎不歇一覺?將五更了。”

穆清在他胸前搖搖頭,“總沒個睡意。咱們怎不按原路回城?”前頭遠遠地從黑暗中顯出一個望樓模樣的大黑影來。她猜著大約是換了回城的道,夜色濃黑中她不曾認出。

話音剛落,那大黑影處斷斷續續地傳來“隆隆”的鼓聲。杜如晦低頭道:“開城門了。你我這滿身滿臉夜行的樣子,怎敢大張旗鼓地自緊挨著皇城的芳林門內進城,自是要行偏些路,繞過龍首渠,往通化門進城。”

穆清閉了口不再言語,又疾馳了一陣,果然入了城,通化門內的大道平日走動的人少些,此時雖城門大開,卻也不見人來往,馬蹄踏在整塊大石磨平的道上,發出清冷的“踢踢噠噠”聲,還伴著些些許悠長的回聲。

“那杜淹……就這麽算了麽?”沉默了長長的一段,穆清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等了好半晌,頭頂才傳來低啞沉峻的回答,“自是不能算了。眼下仍有個王世充,該當以他頭顱為皿,在長兄墳前酒祭。”

“秦王親口作了不殺的諾,你這是……”穆清大吃一驚,忍不住扭頭去看他的臉。

卻見他的臉龐暗沉得似要同周遭的漆黑融到一處,透亮的眼眸中明滅不定的寒意,亦與這初春黎明前的溫度相仿,同樣的沁人骨髓。“秦王許諾不殺,旁人卻並未向他作過甚麽諾,如今秦王固然是一言九鼎,卻也截不住王世充那樣多的仇家。”

又隔了半刻,穆清幾乎覺著他不會再開口了時,他忽然問道:“賀遂兆可有甚麽物件交予你?”

穆清愣了一息,腦中忽地憶起,“有,有!去歲你隨軍出征那日,送了你們之後,轉臉便去取了回來,妥妥帖帖地藏著呢,足有一年了,我倒差點子忘了……”她話未說完,便一下停住口,驀然驚覺,“就在這幾日了麽?”

杜如晦卻未答她,隻揀了幾件旁的事說起,“這幾日,你且在家守著,約束了大郎二郎,不教他們出去跑,四郎和阿延還小,倒不打緊。家中仆婢亦要好生束一束,采買置辦的事先交付予阿達和阿柳,其餘皆不許隨意出門,閉坊時分大門便下鑰落鎖。”

穆清凝息默記了一遍,又想起甚麽來,“崇化坊那邊……”

“你的眼力果然不錯。”杜如晦無聲地笑了笑,“胡大郎確是個得力的,教予他的事都不曾出岔子,避著耳目將那些佐證收拾得滴水不漏。他一家,我已著人悄悄送出去了,如今我亦不知他一家落腳何處,旁人更是無從知曉,你放心便是。”

說話間,已到了永安坊內最為內斂伏低的宅子前,天光已是大亮。內院深處傳來聲聲讀書聲,穆清因心潮尚不能安穩,先往內室去取了康三郎那處得的冊子予杜如晦瞧過,仍是無絲毫倦意,故又踏著令她心氣平和的念書聲,往內院去。

原想著在孩子們念書的小院外略坐坐,聽一陣子,也好自在些。行至半途,隻見授課的先生同家中一名小廝急匆匆地從草木掩蓋的小徑內轉出來,遠遠瞧見她,忙向她拱手作禮,“夫人好早。在下家中忽起了樁急事,正要去向杜長史告個假,巧不過先遇上夫人了。家中繁瑣,估摸著不過三五日便能收拾妥當,還請夫人應準。”

穆清微笑著點點頭,暗忖這幾日正是緊要關頭,少個外人在倒也利索,於是欠身回了禮,“先生且去罷,孩子們的課業,我亦略通,盯個幾日也無妨,先生安心將家中的事打理了,莫要急切,左右隔著不遠,有事打發人來傳個話便好。”

那先生俯身作揖,謝了又謝,方才急急去了。

小院內的讀書聲漸弱下去,很快便聽不到動靜,穆清輕輕蹙眉搖了搖頭,抬步轉入通進小院的幽徑。才剛進院,便聽得杜荷含冤帶屈的半句話隨晨風而至。“……他們隻管嗤笑,說我原是杜陵的嫡孫,再不濟也有個好門楣,而今倒好,過繼成了個從五品官的子嗣,將來處處矮人一頭。”

“父親那樣的功業,按說早該封了國公,如今隻得了個從五品上的官銜,確是好沒意思。我在外頭聽聞母親同秦王妃關係匪淺,早兩年輔佐幫襯得她左右不離。還有英華姨母,戰功卓然,反倒不如那些平庸附和之輩了。要我說,父親母親太懦弱,明擺著的榮耀,伸手便能得,卻不知去爭要。”這是杜構的聲音。

“喂,小胡人!”杜荷輕蔑地呼喝一聲,“你生在這府裏,呆的時日比咱們弟兄長些,你倒是說些府裏的情形予我們知。”

頓了好長一息,方聽見拂耽延泛泛地答道:“姨母說過,讓咱們念好自己的書,阿延不曾想過這些。”

杜構吃吃地笑起,“也是,你一個家生子,榮華爵位與你皆無關,想也是無用,好好地熬練筋骨,日後我賞你個護院頭領,如何?”

穆清隻覺血氣逆行,一腔子的熱血直往頭頂衝,站在門口深吸了好幾口起,方能鎮定地推門而入。屋內的杜構與杜荷見她進來,皆是一愣,麵色有些訕訕,杜荷年紀小些,心虛地偏開目光去,不敢去望穆清。

“阿延,去前院尋你英華姨母練拳腳去。”穆清盡量把穩情緒,和顏悅色地將拂耽延支走。拂耽延從座中立起,想起先生平素所授,端端地向穆清一揖,默然走出屋子。

穆清掃看了兩眼屋中低頭端坐著的弟兄兩人,張了張口,話未出,心底裏先牽出一串歎息,這兩個孩子,不論過去如何,如今畢竟是杜如晦的嫡子,或該由他親自教養一番。當下她並不多計較,強壓下已燃至胸口的怒火,隻略加了幾句責備,暗自盤算著待眼前的事有個了結,再同他細細商議。

臨走又覺不放心,再三丟下話,“近日莫要出去逛,隻在院中用功,要甚麽便同我說,切莫擅自出府,可都聽明白了?今日之事,我且不理論,倘再犯了你們父親的忌諱,莫要怨我不回護。”說著又特意轉向杜構,“你身為長兄,如今已有一十四歲,該知些事理了,謹言慎行的道理自不必我多說,平素裏也要多約束著弟弟們一些,莫教他們四處渾說胡鬧,少令你們父親添憂才是。”

兩人自知有愧,豈有敢不應的,連聲不迭地應下,憋著滿腹的不服,恭敬地將穆清送出小院。

……

距長安城二百裏外,雍州郊野的一座荒棄宅子內,甫定下心神不久的王世充,正透過歪斜斷裂的窗欞瞧著中天的明月,清輝鋪滿了他的心室,令他的自心底裏平緩地舒了口氣:這秦王瞧著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倒果真能在禦前拿出些主張來,幾日前,將他一族一並流徙蜀地的諭令一下,看守的獄卒便忙不迭地動身,押送著他上路。

一路他盡力伏小配合,任是趕路趕得多急,他都不曾吐過一句怨話,並催促著妻妾族人緊著趕路,直到出了長安城,入了雍州,他遙遙地向長安城投望去,撫著自己的心口歎慰,可算是離了教他心驚肉跳了好一陣子的長安城,項上這顆腦袋算是保住了,蜀州又如何,三五年後且再論天下。

此刻他正對著望日的玉盤銀月出神,心內將將油然而生了幾絲躊躇滿誌,便聽得破宅子外有人高聲囔道:“大興宮有恩旨至,罪人王世充,還不出來跪接?”

恩旨?王世充眉頭一挑,這前腳才出了長安,後腳恩旨便急追了來,難不成是要將他召回另行他用?依照大興宮內的那位聖人,招撫降將重行封賜,也不是三兩遭了,眼下這情形莫非……

他忙撣了撣身上已辨識不出色澤的粗布袍子,向腦後攏了攏散落的一縷半白碎發,麵上再自然不過地端起了習以為常的嚴肅,邁開大步從暗沉殘舊的屋子內行至庭院中央。

一抹寬闊的身影從大門外跨入,借著被雲彩遮去大半的圓月的餘輝,王世充一眼瞥見進門那人手中端著一件長窄的物件,大約正是那道漏夜追來的恩旨。他忙撩開袍裾,在院中跪穩,候迎宣旨。

“定州刺史獨孤修德,特來送一送王公。”驀地,不曾聽見腳步聲,不大不小的說話聲已在他腦袋正上方響起。獨孤修德……這個姓氏,似乎曾與他有些瓜葛幹係,一時卻又不知獨孤修德究竟為何人,方才隻說有恩旨來宣,如今怎又說來相送?王世充腦中急速飛轉了一兩息。

“順帶著,也替杜陵杜家大公子來邀王公同行。”那自稱定州刺史的聲音再一次淡淡地在他頭頂說道,提及杜家的大公子,王世充大驚失色地抬起頭,循著聲音望去,他終是在他記憶中那長長一冊浸染了血色的名錄中,挑出了獨孤機同杜茂行的名字來,如同名錄中其他眾多名字一樣,皆殞命在他毫不在意的親手殺戮中。

麵前這定州刺史獨孤修德,想必便是獨孤機的子嗣,與杜茂行亦沾帶著些牽扯,這是……來向他討命來了?那人手中端捧的哪裏是甚麽恩旨,分明就是一柄泛著寒光的寬麵刀。

王世充在醒過神來的瞬間便要扯開嗓子喚人,剛張了口,尚不及發出一絲聲響,脖頸處便有一道極其寒冷銳利的冷風襲來,他跪於地下的雙膝甚至不曾挪動一分一毫,整個身子便仆倒下來,觸地前一顆頭顱拖出一道長長的血印子,骨碌碌地滾到了一旁。

獨孤修德從懷中抽出一方布帛,俯身將那頭顱整個裹入布帛中,打成一個包袱,提著包袱轉頭便走,大步跨至門外,翻身上馬,揚鞭疾馳。濃稠的血漿滴在地下成了一條血珠子連成的線,血珠子之間的間隔越來越大,待到黃土官道上時,再不大能見了。

獨孤修德踏著這條延伸向長安城的官道,因持了信令一路並未受到盤查,第三日天微放亮時,終是在靠近杜陵的一座土坯山腳下勒住了馬。山下墳塋眾多,修葺得齊整端肅,顯見是大戶人家的族墳。

他提著包袱跳下馬,前頭有一人迎著深紅的晨曦大步朝他走來,獨孤修德凝目一望,忙拱手禮道:“杜長史,修德不辱使命,已將令兄祭器帶到。”

“獨孤兄辛勞。”沉穩的聲音衝破裹著他的暗紅微光,挺拔的身形晃動,躬下了腰,“杜克明替泉下的長兄謝過了。”

獨孤修德慌忙上前架扶,“杜長史莫要說這話,王世充老賊何嚐不是我獨孤家的冤仇,修德的父兄叔伯皆亡於他的刀下,而今蒙杜長史謀策安排,得以手刃仇家,何等暢快,怎會有辛勞一說。”

因身處杜家的族墳中,獨孤修德也不便多敘,朝杜如晦身後杜茂行的大墓微微一鞠,說了兩句辭別的話,便自離去。

杜構杜荷默不作聲地上前,簇擁著杜如晦,在墓前打開散發著濃重血腥氣的包袱,擺置酒具祭果,隨後又沉寂地上香跪拜。穆清瞥了一眼那顆驚恐疑惑仍清晰地布在臉上的頭顱,又瞧瞧身側好奇地睜大眼睛的四郎,悄悄向後挪開了兩步跪拜行禮,旋即將四郎的小腦袋摟在自己懷中,免教他望見那可怖的一幕後驚懼。

過了良久,天光已全亮,杜如晦低沉的嗓音猶如還在暗夜中一般,“阿構,阿荷,好好地再拜過你們阿爹。今日仇怨既了,你們便該安心於學業,自此磨砥刻厲,端正為人,不教你們阿爹失望才是。”

“謹記父親教誨。”杜構帶著杜荷先向杜如晦施了一禮,再轉向墓碑,跪地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發了一番宏願。

杜如晦上前抬起腳,將墓前那顆頭顱踢飛出老遠,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也不知落到何處去了。

“阿爹在作甚麽?”四郎的腦袋自穆清懷中拱出,歪頭盯著杜如晦的背影望了望,忍不住問道。

穆清抬眼注視著她熟悉入骨的身形輪廓,揉了揉四郎的小腦袋,輕聲道:“有髒物恐汙了你叔父的墳頭,你阿爹正清整著呢。”

四郎似懂非懂地往遠處張望,早不見了阿爹踢飛出去的那東西,隻得怏怏地靠在穆清懷中,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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