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李代桃僵(十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828

穆清微微頷了頷首,在楊氏的攙扶下站起身,跪坐久了,雙膝以下傳來陣陣針紮似的酸麻。兩人穿過前堂,慢慢往曲徑深處的偏院走去,才剛過了一進門,有名家仆從後頭匆忙趕上前,一麵揚聲急喚,“顧夫人且慢走。”

兩人一齊站穩腳,那家仆喘著氣向穆清揖了一禮,“顧夫人且駐,永興坊杜府來人傳話,要當麵回稟夫人,現正在二門上候著。”

穆清的心囫圇個兒地提到了心口,自家來人傳話,多半是與杜如晦有關了,且十之八九同戰事有關,她腳下本就無力,此時險些軟了膝蓋,踉蹌出去。

楊氏不動聲色地暗中使了把力,把穩住了她,身後恰有回廊石凳一列,楊氏順勢將她扶坐下,在她耳邊輕聲道:“阿嫂莫急。”轉頭又向那傳話的家仆道:“快將那人帶到此處回話。”

不出半刻,一個高壯身形從黑暗中鑽出來,穆清原以為會是阿達,借著園子小徑兩邊石燈發出的幽暗光照,卻見著來人身披甲胄,仿佛是剛從陣前下來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按在胸口,似乎這樣她的心便不會不受控地往下沉一般。

來人走到近前,穆清認得他的裝束,正是英華所統的驍騎營中的將士,她無知無覺地自石凳上站起,怔怔地立在那人跟前。

“顧夫人,小人乃驍騎營斥候,受杜長史所托,朝報後往永興坊報信,夫人卻未在家中,某依著府中家人指點,冒昧尋來,望夫人見諒。”那軍士拱手一抱拳,稟道,“咱們已是大獲全勝,盡收河東晉陽失地,如今秦王殿下已統領大軍離城不足三十裏,明日正午便可回城,好教夫人得知,安下心來。”

大捷了,明日便可見著他,原是一場大歡喜,眼下她暗底裏卻生出了一絲不願他回來的念頭。穆清閉了閉眼,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此地的情形……這位阿郎亦瞧見了,還要再勞累阿郎一趟,即刻帶話予長史,隻說杜陵有喪,請長史速回,七娘於杜陵候等。”

那斥候領命而去,穆清不覺搖著頭唉聲長歎。一直靜立在一旁的楊氏忽然細聲道,“那邊大捷了,阿嫂也好先放下一層心來。原是有話要知會阿嫂,既已有人前去通傳,倒不妨再等上一等……”說著她伸手一指前頭的偏院,“柳娘子與四郎就在那院裏歇息,我已囑咐了人送了幾樣素點過去,阿嫂先去用一些,好歹墊一墊,歇上一會子。楚客那邊離不得人,我……過一陣再來瞧阿嫂。”

這楊氏瞧著卻是柔弱的性子,怯怯地望了穆清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穆清點了點頭,“夫人想得再細致不過,七娘蒙夫人百忙中騰手照拂,已是過意不去,怎好再添亂,夫人自去便是。”

楊氏微一欠身,躊躇了片時不知說什麽好,終了低低地輕歎,“阿嫂生分了,若是不棄,喚我一聲‘岫娘’便好。岫娘無用,楚客病弱,前頭的事,還賴阿嫂周全。”言罷她側身一禮,低頭往另一偏院走去。

穆清立在原處,瞧著楊岫娘身影隱入暗色中,估摸著她將自己引出前堂,大約是要告知杜大郎罹難的始末,又非得避開眾人,其中必是有些不好教外人得知的隱情,以楊氏的小心怯弱來看,許是受了病榻上的杜三郎的支使。

她揉了揉酸脹的眼眶,腦袋裏轟轟地鬧了大半日,當真是疲乏得緊,此刻她再不願多想旁的,舉步便往偏院的廂房內去。

稍歇了兩個時辰,阿柳輕輕將她推醒,“七娘,天將亮了,少不得帶著四郎往前頭去祭一祭。”

穆清原本斜靠在榻邊,一聽天將亮,一個激靈自迷迷瞪瞪中醒轉,騰地躍起,“克明到了?”隨後又自顧自地搖搖頭,城外三十裏,哪有這樣快的。

梳洗整裝一番,阿柳抱著四郎,隨在穆清身後一同趕往靈堂。杜大郎的兩位小阿郎已在靈前麻布拜團上跪坐著,大些的那個垂眸不語,手中撚著幾片鉸成銅錢狀的白紙,小的那個顯見是困頓不堪,在拜團上一頓一頓地抽泣。

突如其來的嘈雜將阿柳懷中的四郎驚醒,他癟了嘴加入到屋內的雜亂聲中。穆清皺眉掃視一圈,喚來兩名值夜的婢子,揀了幾句要緊的吩咐,便接過四郎,抱在懷中細語輕哄。

若說昨日她尚是因推脫不得方才答應了過府主事,此時她便已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接手這一攤糟亂,隻因杜如晦方從陣前下來,她不忍他悲痛之餘,猶要操勞那一大堆的瑣碎俗務。

屋內火盆熊熊,不時有粗黃的紙錢被投入火中,倒是抵禦了初冬天亮前的陰寒。不多時,第一道泛白的曙光從嫋繞的青煙中透出來,四郎在穆清懷中重又闔上了眼,尚有一顆未幹的淚珠在睫毛上抖動。

“二公子,二公子到了。”一名小廝跌跌撞撞地從外頭衝進來,險些教門檻絆倒在地。穆清霎時提起精神,站起身子,轉手將四郎遞至阿柳懷中。還未走到屋門口,一道玄色身影已幾步從外頭跨進屋子,滿屋子的低聲嗚咽登時全收了回去。

但見杜如晦身上猶穿著玄色戎袍,第一眼望見杜公的靈位及棺槨時,神色尚鎮定,再待他偏移過目光,投向杜大郎的靈位時,整個人便猶如遭了雷擊,瞬時變了臉色。不知是天色還是戎袍的顏色,襯得他沉肅的麵孔上泛出鐵青色來,圓睜的雙眼中幾條血絲顯得尤其惹眼,雙拳緊緊握著,好似要憑空抓住甚麽一般。穆清隻仰頭望了一眼,便凝滯住了腳步,竟不敢上前去。

大管事從後頭趕上前,撲通一下跪倒在青石地磚上,帶著哭腔道:“阿郎,阿郎,大郎,二郎,三郎,都歸家了。”

杜如晦怔怔地立著,麵上的線條皆緊緊繃著,瞧不出哪怕是一丁點兒細微的變化,睜大的眼眶中卻是一片幹涸,不見淚水。穆清拈起三支線香,在靈前的白燭上燃著,緩步移到他身側,也不見他伸手來接香。

她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觸手隻覺手臂上的肌肉僵硬一片,仿佛整個人已結成了石塊。穆清心口悄悄酸楚了起來,扶著他的手臂低喚了他幾聲。他恍然初醒,轉頭低眉將她上下打量了一回,見她除開容色疲憊了些,並無甚麽不妥,這才接過她手中的三炷香,顫著手,端端地拜了。

有家仆送來一疊粗麻布衣,穆清接過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總該去將這身戎袍換下了才是。”

杜如晦默然點頭,便仍由她牽拽著往後堂去。

後堂設了專供更衣茶歇的一間廂房,行至屋門口,穆清接過家仆手中捧著的孝服,親入室替他更衣。

廂房的們甫一閉合,穆清還未來得及放下手中的孝服,冷不防便跌入了一個僵硬烘熱的胸膛,一雙手臂將她緊緊箍住,擠壓得她的肩膀生疼。她原想勸慰幾句,腦中轉了半晌,卻隻覺喉嚨口好似堵塞了棉絮,說不上一句話,隻得從他胸前抽出孝服,先放置在一邊。

“穆清,穆清……”他一手按壓著她的後腦,在她耳邊歎息著喃喃低語,“幸好你仍安好,幸好……”

穆清不由一怔,他以為她會有甚麽不好的麽?緣何會有這樣的念頭?當下也顧不得細想,她一手勾了他伏下的脖頸,連聲安撫,“又說什麽癡話呢,我不是好好地在這兒麽。”

過了片刻,杜如晦驀地抬起頭,放開雙臂,臉上僵直的線條已緩了不少,一麵自行穿戴起那身斬榱素服,一麵打量了幾眼她略微蒼白的臉色,“辛苦你了,我既來了,你便莫再理會前頭的雜事,就在此間歇歇,四郎還小,那屋裏煙熏火燎的,怎受得那樣大的煙氣,也別在那處應付了,都回屋去罷。”

“這……”他這麽一說,穆清倒犯了難,“於禮數,終究不合,我……倒也罷了,四郎終究是嫡孫。”

杜如晦將那一身素服穿戴妥帖,聞聽她這話裏的意思,低頭頓住了手,“是我少慮了,那便勞煩阿柳暫先帶著四郎回屋,你同我一齊謝客,倘若身子有甚麽受不住的,莫要逞強,及早令我知,明白麽?”

穆清點點頭,抬手拂過他緊皺的眉頭,“不必時時顧念著我,我隻不願見你太過哀傷。”

兩人一前一後重回前堂時,天光已然大亮,因已是第二日,妾室們早教穆清遣回各自房內,靈前清靜了不少。唁客一撥撥地進來,又一撥撥地出去,不知大管事喊了多少遍謝客的話,也不知隨著杜如晦行了多少禮,終是送走了最後一批吊唁的外客。

大管事來請過一回,幾乎是懇求著杜如晦去用些素淨飯食,無奈他執意守禮,絕不肯進水米,隻是一味地催著穆清去用膳,大管事也不敢再多勸。這一勸,倒令穆清想起昨晚楊岫娘勸她歇息進食的情形來,正要同他說起,他卻已從拜團上站起身,伸手又來扶她,“快隨管事去罷,待你用了膳,隨我去見見楚客。”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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