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李代桃僵(十三)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502

深秋的陽光格外珍貴,光照短了剛強,日漸柔和起來,透過卷黃的樹葉自空中灑下,烈烈揚揚,絲毫不見蕭瑟。永興坊深處的府宅整個被籠在一片金燦燦的柔光中,這較之春日更顯幹脆舒爽的陽光,是穆清最喜歡的。

後院空地上,阿柳正有板有眼地指揮著仆婢們將越冬要用的翻毛大氅,毛褥子,絮綿夾袍,夾帷幔等物從庫房內搬挪出來晾曬熏香,滿後院飄散開帶著暖意的沉水香的氣息。

將及六歲的拂耽延今夏開了蒙,雖說穆清替他請了一位授業先生,到底是隨著她與杜如晦念書的時候長些,她子嗣上單薄,與阿柳又親姊妹似的,待阿延便視如己出一般。此刻因他在前院背書,穆清忙抱開近來越來越喜歡黏纏著阿延的四郎,俯身牽著他搖搖擺擺地往後院去看仆婢們做活。

才與阿柳說了幾句話,杜齊從前頭匆匆趕來,神色複雜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湊近穆清耳邊說了兩句。穆清忽然掩口壓著音量“啊”了一聲,蹙起眉頭沉吟半晌,拉過阿柳道:“這些晾曬之事由著他們去弄罷,你快去備幾身素裙,再有四郎的素色衣裳也多備幾身,看來咱們……要往杜陵走一回。”

“前頭來的是甚麽人?”穆清拉過杜齊,一麵往前院走一麵低聲問道,“別是府中頗有資曆的老人,咱們不能失了禮數。”

杜齊垂下眼簾,默想了片刻,“確是位老資曆的,我跟了阿郎時,他早已在府上,依稀記得他原是老阿郎的長隨。”

穆清心中大致了然,一壁打著腹稿,一壁就走到了前院正屋。果然有一名渾身素縞的管事在屋內坐著吃茶,家中有人征戰在外,他這一身的慘白令穆清心內多少有些忌諱,卻也不好明擺在臉上。

那管事見杜齊請來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婦人,雖然容色不俗,卻衣裙素淡,發飾簡略,倒像是尋常大宅中的管事娘子似的。待她一步步地走到近前,那股子清冷沉穩的氣勢一同席卷了來,明明眉目帶了淺笑,眼眸中卻含了幾許銳利,也不知怎的,管事就此料定了她斷不是甚麽管事娘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躬下去,揖禮道:“夫人安康。”

“管事莫行這禮,快坐下說話。”穆清伸手在半空虛扶了一把。

管事哪裏敢坐,垂手立著,深深歎了口氣,“稟夫人,前日有人送三公子自東都回府,帶著,帶著大公子的棺槨,說是在東都教人害了,老阿郎一時承受不住,當日便倒了,請了醫士來看,隻說是悲急攻心,怕是不中用了……昨夜裏就隨了大公子去了。”

穆清騰地自座中站起身,先前杜齊傳話時,隻說是杜吒沒了,想來年事已高,此事是早已備下的,卻未曾料到老杜府如今是這般境地,她手扶著桌案,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管事見她變了臉色,忙道:“夫人萬要穩住。眼下那府裏糟亂一片,雖有眾宗親幫著料理喪儀,總該有個家主主持著不是,咱們府裏頭統共就三位嫡出的公子,如今老阿郎和大公子一道去了,三公子亦是病體不支,原都指望著二公子,這才打聽著尋摸到此,不想二公子隨軍出征未在家中,老奴鬥膽,隻能請夫人先過去撐持著。”

穆清垂眸凝神,靜了靜氣,開口時音調已然平緩不驚,“往靈前去披麻叩頭,原是該的,要說主持,卻實不敢。那府中總該還有旁的女眷,如何不能主持?我從未見過各位宗親,也不曾知曉府裏的規矩,擔綱這樣大的事,說到底也並不十分合適。”

她倒不是有意推脫,隻是轉念想到自己同杜如晦未有婚書,以家主的身份主持杜府老大人的喪儀,終究名不正言不順,這事也不好大張旗鼓地同旁人道。再者杜如晦當日被逐出杜陵,是在宗族中除了名的,至今足有一十四年,未曾踏足過杜陵,不知他心下如何,由此種種,穆清心中也是萬難。

管事見她有推卻之意,不免急了,差點兒沒要跪倒在她跟前,“夫人有所不知,大約三兩年前,大公子的正室夫人往晉陽省親途中遇上賊寇,殉了節,留下兩位小公子,大的今年才一十三,小的年方十歲,另有些庶出的子嗣,無人堪當大局。三公子在東都遭了罪,尚在榻上躺著,三夫人日夜不輟地照看著,性子又是個最軟和的,更是無力支撐。”

說著他抬起頭快速打量了穆清一圈,複又垂下頭去,“老奴不敢說懂得識人之道,癡長了這許多年歲,也略能看得些世故,夫人這般的氣度,絕非庸常之輩。再者,二公子當年雖觸怒了長輩,但族中尊長也不得不承認,他原非池中物,一族的後輩中,也惟有咱家二公子像個人物,夫人能跟隨二公子多年,想必亦是才幹過人……”

穆清忙抬手製止,“管事這是要羞煞我了。”心中自是明白,他將話說到這份上,已是不容她再推脫,隻得欠身道:“論理原是該去的,主持大局卻是不敢,七娘能做的不過是舍身操勞,全力盡一盡孝罷了。還請管事候等少頃,容我稍作拾掇。”

老管事悠悠地鬆下口氣,貼身的裏衣已微覺沁汗。望著她隱沒在遊廊上的背影,猛然驚覺這初冬深秋的時氣中,他竟是一頭的濡濕,舉起衣袖掖了掖額頭鬢邊的潮汗。

永興坊到杜陵算不上遠,自永興坊往南行大約二十多裏路,漸漸離了那市坊密集,人流攢動所在,馬車駛上一條黃土夯實的道,較之先前的大道顛簸了許多。偎在穆清懷中熟睡的四郎被連連顛簸晃醒,睜開依舊朦朧的睡眼,四處張望。

穆清將他換手遞給阿柳,仔細裹好他身上那襲小小的深青色灰鼠披風,翻手推開車壁上的窗格向往瞧去,道旁筆直齊整地立了兩排銀杏,這時節樹葉將將落盡,光禿禿的樹枝道不盡的荒涼。與之相反的卻是地麵的情形,滿地金黃的小扇子,直將淡薄的斜陽更襯出幾分耀眼來。

再往前行一段,趕車的車夫在簾幔外頭恭敬請道:“這便要到了,請夫人準備準備罷。”穆清撩起簾幔向前望去,府宅大門口隻掛起了報喪的白紙燈籠,拉了幾條素縞,幾個六神無主的家仆正在大門口左右瞧望。

“不過半日的路程,咱們到了長安兩年裏,卻從不見阿郎過來望望。”阿柳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穆清雖未搭腔,心中暗忖的亦是這話,大約他猶因祖母去世時,族中不許他回鄉祭拜而耿耿於懷,抑或有旁的甚麽緣由,十來年裏,杜陵的事他鮮少說起,隻說過幾回兒時趣事。

車停在大門口,早有府中主事的管事領著兩名仆婦上前接引。見穆清從車中下來,忙躬身行禮,引她入二門處的耳房內更衣去飾,仆婦捧上青縑衣,斬榱孝服,請她與四郎穿戴了。

穆清在棺槨前上過香,見堂屋內靈前亂糟糟跪了一地的女眷,粗略掃視過,哭得哀傷伏地的,大約是杜吒及杜大郎的妾室,再就是宗族中的幾位頗能說得上話的夫人,從旁幫協著答謝吊唁賓客。

眾人見大管事垂手肅立於穆清身後,料想她便是二郎的夫人,除開悲痛欲絕的那幾位,餘者皆不免有些好奇,悄悄地將這位身如弱柳,容貌細致的女子打量了一番,少不得有人輕嗤。

然聽她一樁樁的事情吩咐下去,內裏如何守靈續香,向外遣人報喪,眼下已趕來的宗親族人何處安置,茶水瑣碎哪一處分管……接人待物樣樣俱到,不知曉的規矩有大管事於一旁指點,一時也挑不出她甚麽錯處來。

杜吒雖是前朝長史,卻因杜家世代官宦,於如今的朝堂上終究有些牽扯。有那麽三兩位進仕當朝的故交前來吊祭,多少聽說過顧七娘的名頭,今在靈堂上見著,不免寒暄客套一回,落在眾女眷眼裏,自是暗暗地將那些個好強不服按壓了下去。故此她這幾個時辰的分派指揮,倒也十分順遂。

直忙得外頭何時起了更都不知道,乍一聽見報更,不覺竟已是三更天,此時方才稍稍停歇下。外客歸家的歸家,暫歸不得家的由家仆引領著往備好廂房去歇下,堂內所剩的不過是七八名婦人,有婢子稟告同來的柳娘子已帶著小郎君安歇下,停停妥妥,請夫人隻管放心。

穆清長長舒了口氣,跪坐於靈堂的麻布拜團上,闔眼理了理心緒。眼下惟有一樁棘手的,便是遠在河東軍中的杜如晦,父兄同喪,該要如何告知於他,按說理應遣人往軍中報信,又恐擾亂了他的心神,延誤戰機。再一則,於他而言,兄弟之情許是遠勝於父子之情,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要教他如何承受。

她怔怔跪坐著,心緒紛亂地思量了一轉,猶猶豫豫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自敞開的屋門口飄飄忽忽地走進來一名同她年紀相仿的女子,與她一般重孝加身,神情恍惚,眼眶紅腫,麵色慘淡,也不理會婢子仆婦的招呼,徑自晃至穆清跟前,無力地屈膝行禮,自婢子的稱呼中聽來,這位便是杜家三郎的正妻楊氏。

“阿嫂辛勞了。”她啞著嗓子低聲道:“眼下無人,還請阿嫂往後頭去歇歇,進些水米,這裏暫由管事守著。”

穆清沉吟片刻,“這……怕是不妥……”不論是否名正言順,這斬榱喪服她既穿了,三日不食的規矩總還要守。

“這不妨事,雖說是有三日不食的定例,當下早已不興這禮法,權以不沾葷腥充替著。”大管事擺手道,“若是旁人倒也罷了,夫人主持喪儀,勞心傷神,消耗大,今日算是對付過去了,明日另有一番勞累,上百件大事小情在後頭候著,當真三日不食,如何撐熬得住?夫人倘若有個閃失,一來如同抽了主心骨,二來,咱們這些人如何同二公子交代?”

楊氏在一旁亦勸解著,“阿嫂顧惜自個兒便是體貼了咱們,還是隨我往後頭去進些清素湯餅,略歇一歇罷。”一麵說一麵低眸掃向屋內旁的人,一手搭在了穆清的手臂上。

穆清隻覺手臂上一緊,似乎被楊氏有意捏了一把。抬頭看向楊氏的臉,卻見她眼中暗示了然,一見這光景,穆清心下頓悟,這是有話要私底下同她說。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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