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九十章 李代桃僵(七)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768

臨近春末,秦王率兵浩浩蕩蕩地從晉州回至長安。滿城的人,不論是百姓還是矜貴的官眷,皆歡天喜地地迎回了各自的牽絆,金光門前很是熱鬧了一番。

趁著金光門的沸騰,無人留意到兩駕毫不起眼的馬車通guò了延平門的檢視,篤篤悠悠地晃入城中,從大道轉入坊間的磚石道,少頃便悄無聲息地隱入崇化坊的拱形石門後頭。

一連數日,滿城的歡躍方才漸熄下去。人皆說秦王一衝亂軍的主力隊陣,劉武周便忙不迭地召攏部眾,慌慌張張地逃往突厥北地,再不敢來應戰。此一戰便小勝收兵,班師回朝。從郎將至兵卒,自是俱齊整完好,無一折損。街頭坊間,秦王的功績教人議了好些日子,便是杜如晦,亦跟著受人稱道了好一陣。

此時穆清坐於簡單的青篷馬車內,車外不時傳來“杜長史”的招呼聲,她撩起窗格上的簾幔,偏頭瞧幾眼馬車一側安坐於馬上的挺拔身形,初夏的燦爛陽光在他的脊背肩膀上勾勒出沉穩從容的線條,不時轉過頭向喚他的人頷首微笑。

前日英華還在家中抱怨,此戰太過無趣,尚未舒展了拳腳刃器,便要收兵。說是凱旋,實則幾乎未戰。偏秦王回朝那日,秦王妃順lì誕下皇孫,雖說不是長孫,卻因是秦王的長子,不免要以此次討伐劉武周為由頭,大行封賞一番。

行至朱雀門前,杜如晦下馬往車邊去攙了穆清下車。“賀禮可帶齊全了?”他向後望了一眼阿柳手中的捧盒,眼雖是望著賀禮,顯然心思並不在那上頭。

“你何時瞧見我在此事上出過錯?上大興殿的路長遠,此時拖怠著不去,一會子又著急忙慌走出一身汗來。”穆清揚起眉,笑著將手自他手掌中抽出,手肘向後撤了兩下竟未撤出,反倒使得他握得愈發緊了些。

“你何時瞧見我著急忙慌過?”杜如晦學著她的口吻說道,轉瞬收起了戲謔,手指上又加了幾分力,“穆清,宮闈繁亂,水深不可測,你萬要小心,莫失了神,更莫纏攪其中,一腳行差踏錯,便是滅頂之災。”

穆清仰起頭,他眼中深切的憂慮,似乎將眼眸的顏色加深了些許,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的收放,險些忘卻了身在朱雀門外,身邊人來人往眾目睽睽。凝視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他,隻得無聲地點點頭,心中自語,如今說這話好沒意思,早在隨著李家踏入長安的那一日,你我便都已纏攪至深,扯脫不掉了。

“杜長史與夫人當真是伉儷情深,離那麽一時半刻亦難舍,真真是羨煞旁人。”分明是一句頑笑話,這道聲音說來卻著實夾帶著酸澀尖刺一般。杜如晦手指一鬆,穆清趁他分心的瞬間脫開了他的手掌,回身向說話那位華貴婦人施了一禮,“鮮於夫人,經年不見,可安否?”

杜如晦一臉的恍然,忙拱手謙和地笑道:“鮮於夫人安康。”說著向她身後探望一眼,見她身後隻跟著長孫無忌的夫人,另兩名體麵的婢子,麵上的神情忽然極快地轉成迷惑,“如今已改了元,高公仍未歸麽?”

朱雀門外候等入宮的幾名官眷,有哪一個不知鮮於夫人的夫君,正是秦王妃至親的舅父,前朝未忘時便遭流徙嶺南,按理說此時已是李家坐擁了江山,不知何故,這位原該高官厚爵的高公,卻遲遲未歸。

鮮於夫人怎敢向外透露半分夫君滯留嶺南的原委,竟是投了在巴陵自立為帝的蕭銑,眼下杜如晦這麽眷注地一問候,將她習以為常的咄咄之勢生生逼了下去,她垂下眼簾,四下轉了轉眼,“有勞杜長史關懷,我一介婦人,夫君在外的事向來不過問,心中牽念的不過是那幾個孩子罷了。”說罷她略回複了幾縷得意,向朱雀門內承乾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穆清心中暗生好笑,幾年未見,鮮於夫人好誇耀的性子還是如此,口舌上的功夫倒是見長,也懂得拐著彎兒說話了。

一旁的官眷貴婦饒有興致地等瞧這邊的熱鬧,一個個麵上平淡如水,仿佛全未注意這邊一來一回的話鋒折轉,而那些時不時看似無意識地瞟過的目光,泄露了她們的內心,實則被這邊的交談內容勾得如百爪撓心。

可惜偏不遂她們所願,一駕馬車自朱雀門內打磨得極為平整的大道上跑來,“噠噠噠”的馬蹄聲因光潔的地麵,顯得猶未清脆。杜如晦舉目一望,衝著穆清笑道,“看來你在宮內的境遇要勝過我許多去,你自有人來接,我須得要步行入內。”

說著他又笑眯眯地轉向鮮於夫人拱了拱手,“向夫人告個罪,聖上的傳召耽擱不得,恐不能再流連於此陪夫人閑話,克明先行一步。”

鮮於夫人心不在焉地虛應了一句,心內暗諷,既有馬車出來接人,哪裏輪得到這顧氏,這宮裏的馬車,是人人都坐得的麽。

杜如晦的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穆清的視線內,跟隨馬車而來的內監已在寬厚的圓拱門前站定,在場的幾位官眷將多少帶著些豔羨的目光投向鮮於夫人,而鮮於夫人亦毫不掩飾臉上的傲氣,直了直後脊背,微仰起頭,迎向正要宣話的內監,隨時要抬腳往馬車那邊走。

“陝州總管府長史夫人,賜車駕代步。”

隨車而來的依舊是吳內監,他的話音猶如當頭而下的利劍,將鮮於夫人臉上的端肅傲然瞬時劈了個粉碎。

穆清在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眼觀鼻鼻觀心地走向那駕馬車,這代步的車駕雖使她雙腿免了步行之苦,心底裏卻不大受用。她在車內瞧不見外頭那一道道複雜的眼神,阿柳隨行在車駕一側,隻覺渾身上下都教那些目光紮成了刺蝟。

若說上一次年節中進宮拜賀領賞時,長孫氏賜了車駕是出於好意,為了在鄭氏眼皮子底下搶出些時間,好教穆清有機會同阿月會麵,那麽這一次便未必安了好心的。當眾示親近,甚至要蓋過自家舅母的風頭,這不是有意要令她受滿長安的貴眷排擠,又是甚麽?

倘若真如長孫氏所願,自己被一眾貴親內眷排擠在外,她又能從中獲了甚麽利去?難不成夫人娘子們之間,也如朝堂上似的,忌諱結黨麽?穆清默坐於車內,思忖了一路,隱約能知眼下的處境絕非甚麽好事,到底覺不出甚麽味來,也隻能且行且瞧著。

馬車照舊停在承乾殿後頭的小院門前,隨著擺放足踏的聲響,吳內監壓抑著的聲音也在簾幔外響起,“顧夫人,咱們到了。”

穆清抬手攏過發鬢,正了正發髻上的寶相花簪子,掀起簾幔款款下車,吳內監忙伸出手臂,搭扶了一把,“仍是上回的那間廂房,夫人自行拿捏著,莫拖得太久,教人起疑便是。”

穆清向他和善地一笑,屈膝行禮,“有勞吳內監。”

“顧夫人這便折煞奴婢了。”吳內監笑眯眯地躬身攙扶,“原是奴婢分內之事,更何況……”

穆清的手掌中忽然傳來一陣異樣,似有一團被揉捏緊實的熟紙被塞入她的手掌中,她愕然抬頭看向麵前的吳內監。

吳內監的神情未有大變,隻深邃地一笑,低聲極快地說道:“請夫人小心收藏,轉交予杜長史,隻需順著這份名錄查去,定能事半功倍。賀遂將軍的話已帶至,老奴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穆清早有疑心這位內監匿身承乾殿與賀遂兆脫不了幹係,然此時親耳聽他這麽一說,仍是免不了心頭一驚,賀遂兆果真有膽在宮內布排下暗人,承乾殿內有,隻怕東宮、大興殿也少不了,這可是豁出命去的差事,她愈往下想,心底愈是發寒。

吳內監的身影慢條斯理地越走越遠,怎麽也挑不出甚麽不妥來,穆清怔怔地望了好一會子,若說在東宮與大興殿內布下暗人是秦王的教旨,然則這位吳內監出現在承乾殿內,又是誰人的意思?源自杜如晦的授意,還是賀遂兆自個兒的安排?

“七娘,七娘。”阿柳忍不住伸手請推了她一把,“莫要楞著了,適才沒聽內監說麽,拖久了隻怕不好辦。”

穆清這才收回視線,低頭往承乾殿內院走去。

時已近巳初,初夏的陽光已將枝葉間的蟬喚醒,此一片彼一片地嘶叫起來,穿行於樹蔭下尚有絲絲涼爽,離了樹蔭烘熱便立即附著上身。穆清腳下稍加快了幾步,額角的汗細細地滲了一層出來,她卻顧不得掖幹,快步行至小院中荒僻的廂房門前,屈起食指,輕叩了幾下門框,屋內一片沉寂,仿佛無人在內一般。

穆清複又叩了幾下,湊近門縫,“阿月,是我。”

門後悉悉索索地幾聲響動,少頃,門吱呀一聲謹慎地開了一道縫,阿月敷了素粉燕支,仍顯著慘淡的臉出現在門縫邊。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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