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李代桃僵(六)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113

長安城外曲水邊的情形,與穆清前幾日出城時所見如出一轍,依舊寶馬香車,雲鬢相疊,釵環相映。豪門大族寬敞厚實的帷障中笑語飄蕩,捧著食盤,端著酒具的婢子們流水一般地進出帷障。四周散落了不少平實人家的小帳,在這漫天的旖旎*光中,倒絲毫不顯遜色。

大約尋常百姓能同達官顯貴們爭一爭的,也隻有這*光了罷。穆清暗自哼笑一聲,並不為這景致多停留一息。怕阿達和杜齊被這熱烈的遊春盛況吸引了去,她待要招呼他們二人行快些,一回頭,阿達臉上的神情教她不由一怔。

阿達連催了兩遍馬,若無其事地策到穆清身邊,“娘子,有些不大對勁。”

一路無事,穆清腦中原已略鬆動的弦,猛地又緊繃起來,“怎麽?可是有人尾隨?”

“有人跟梢倒還在其次。”阿達語帶遲疑,望向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絲絕少出現的慌張,“何時何處被跟上的,我竟渾不知。”

穆清大驚,心中直呼不好。以阿達的警覺,竟一時不能查,可見尾隨之人非同尋常,一想到可能的指使之人,更是教她膽戰心驚。那胡大朗一家才脫了險境,好歹都保住了性命,自己這一番造訪,恐怕是要帶累了他們。

“娘子莫太過驚惶,阿達雖不知他何時跟上的,卻能確準從安定郡出來時,尚未有人跟梢,故胡大朗一家還該安穩。”阿達四下轉了轉眼,小聲回道,忽又起了一陣彷徨,“隻是回至長安,待他見了背後指使的那人一分說,怕是安定郡遭圈占的幾戶,不論肯不肯遷走的,都不得安定了。”

穆清不安地緊皺起眉頭,可不是如此,即便那支使之人不能卻準她的行蹤,隻需得知她大約從何處回來,也不難猜到個三四分,倘或急著要撇清,最幹淨利落的做法莫過於將安定郡圈地中那幾戶盡數誅滅,來個死無對證。

原以為趁著遊春最盛的這幾日,神不知鬼不覺的走這麽一遭,無人會留意,卻還是教人盯上了,更是無端地拖累了好幾家,惹出更大的禍事,穆清暗責自己到底是考慮欠缺了。

默不作聲地馳了一陣,馬蹄下的夯土越來越緊實,眼看著巍峨的明德門就在前頭,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可踏上朱雀大街,阿達回報跟梢之人猶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著,穆清眯起眼向前頭的城門望了一回,心中一橫,“阿達。”她的聲音中滿是寒意,“待入了城,先不回去,穿過東市,將他從春明門再引出城,至城郊,尋個隱秘些的地方……卻不知此人身手如何,勝算幾成。”

她甫一開口,聲調冷冽,個中意思阿達已然洞悉,他知她向來不喜傷人性命,此刻不得已而為之,這決意定是下得艱難,指令亦難出口,故當下趕緊點頭答應,“阿達明白。這人瞧著是個不好對付的,勝算不敢說,盡力一試罷。”

時值正午大市,東市中人流如織,不時有馬隊駝隊橫穿而過,阻了道。穆清一行三人不得不下馬,牽著馬有意慢慢走,不教後頭跟梢的那人跟丟了。

漸漸行至康三郎的大酒肆前,穆清腔子裏原就忐忑的一顆心,倏地一跳,倘若此時碰見了康三郎,倒是樁麻煩事。正兀自想著,忽然一道人影跳躥到她跟前,她的心往下一沉,果真是應驗了那怕甚麽便來甚麽的道理。

“夫人安好。”荒腔走板的漢話夾著一串脆亮的笑聲,隨著那道人影一同到了穆清跟前,一名眼熟的漂亮胡姬笑眯眯地仿著漢家禮,向她屈膝行禮。她不由地從心底裏長舒了口氣,幸而不是康三郎。

“我家阿郎一開春便往沙洲去了,臨行特意囑咐見了顧夫人不準怠慢,夫人想要什麽酒隻管往鋪子裏去取。倘要甚麽一時不得的,隻消講予婢子們知,待阿郎歸來再為籌辦。”胡姬脆生生地一氣兒說了一串。

穆清有些哭笑不得,這胡姬真個兒是熱情過頭了,白使她唬了一跳,再同她糾纏下去,恐要耽誤事,於是她綻開一個笑,擺了擺手,“你瞧著我何時同你家阿郎客套過,改日若要酒了,自是要來討要的,今日倒……”

一語未畢,身後突然一陣喧騰,哄鬧起來,原本市道上人雖多,各行各的,秩序尚好,此刻也不知何故,糟糟地亂成了一團,瞧不出是誰擋了誰的道,誰又撞倒了誰,仿佛成了一堆拆解不開的亂麻線。

穆清隻覺手腕上一緊,方才還滿麵堆笑的胡女瞬間抹去了臉上的嬉笑,一手握持了穆清的手腕,一麵扭身要往酒肆中走一麵急促著道:“顧夫人快隨我來。”

穆清不由自主地抬起腳,回頭衝著阿達與杜齊一揚手,三人便一同閃身入了店肆中,跟隨著那名胡女,徑直走到了他們慣常所用的隔間跟前。

胡姬移開隔間的門,回身讓出了入內的道,臉上已恢fù了適才熱情甜美的笑容。穆清踏進隔間的腳步還未站穩,抬頭便是一雙桃花笑眼直撞入眼。

“賀遂將軍安康。”穆清半屈了屈膝,眼角瞥到賀遂兆麵前的案幾隨意丟著一串拆散的錢串子,卻並未覺察到他在聽見那聲不冷不熱的問安時,眼角眉梢間一晃而過的悵然若失。

也不待他答話,自顧自地走到窗邊向外一探。隻見方才街麵市道上的雜亂人群尚未散去,自上而下瞧得分明,眾人原是在哄搶地下的散碎銅錢。混亂中兩名身著土色短褐的身形顯著有些怪異,再仔細一瞧,兩人竟是左右夾持著一個小個子男子趁亂往人堆外拖去。

穆清恍然,離開窗邊轉身再禮,“多謝賀遂將軍解圍。”

賀遂兆嘻嘻一笑,“我瞧你離城幾日,回了城不緊著歸家抱四郎,反倒繞行至東市,像是要往春明門去似的,就知其中必有些端倪,故跟了一程,果然是遭人盯梢了。”

他取過案幾上一隻淨白瓷的杯盞,注了一盞茶水遞予她,邁了兩步行至阿達跟前。阿達雖一貫不喜他,隻他如今終究是位郎將,忙躬身抱拳要行禮,卻教他伸手架住。“阿達的身手賀遂不疑,解決個把鼠輩原不為難,隻是……”他瞟了穆清一眼,挑眉嬉笑,“七娘慈悲,恐是下不去手,這醃臢事,便由在下代勞了罷。”

穆清手中輕輕轉著淨白瓷的杯盞,瞧著樓下逐漸散去的人群,銅錢已教人撿拾了個幹淨,方才哄亂中異常的那三人也早已不知去向。她心頭隻一個疑問在跳動,他是如何知曉自己出城了幾日,難不成遣了人日夜盯視著?也好,他既有這樣的閑情逸致,粗重活計便丟予他去做好了。

於是她放下杯盞,麵上揚起極為醉人的微笑,“賀遂將軍能者多勞,七娘便厚著麵皮坐享其成了。”

賀遂兆微微一怔,便迅速沉陷在她突如其來的溫言軟語中,仿佛將將就著杯盞飲下的並非清茶而是酒肆中的最為甘冽酒液。

“既賀遂將軍已知曉七娘連日來的去向,還煩請將軍再多操勞一回,將餘下的事料理了。”不等他回過神來,穆清又是好整以暇地一禮。

“你要我作甚麽?”賀遂兆反倒認真起來,眸中一貫的浮浪瞬時盡數斂了去,鄭重其事地注視著她,“無論你要作甚麽,隻管與我說,替你赴湯蹈火正是求之不得。”

怎說著便要繞到這話上頭,穆清垂下眼簾有意想避開他的注視,那邊阿達的怒視已向他投去。她忍下想要扶額哀歎的衝動,收起幾分頑笑,清了清嗓子,“請將軍送一名得力的醫士往安定郡走一遭,多備燒灼傷藥,待那病患性命無虞時,將他們一家悄悄地接來長安,崇化坊中安頓他們的住處不日我便會使人備妥。切要速速的。”

穆清一氣兒將話說完,賀遂兆卻並未如她所料那般滿口應承下。他的眉頭慢慢聚攏至一處,虛握起拳,食指與拇指抵住口唇,沉吟半晌不語。

“方才還滿口赴湯蹈火的,現下如何不說了?”穆清笑吟吟地譏誚,“也罷,賀遂將軍身負長安城戒守重任,原就辛勞,再要將軍分神理會那些糟碎事兒,是七娘思慮不周,僭越了。那便不勞動將軍大駕,七娘自能作成。”說罷一欠身便朝著隔間門口走。

“七娘。”賀遂兆慌忙喚住她,“舉手之勞的事,並非我不願,隻是杜兄出征前囑托,萬要替他看顧好家小,不教七娘攪進……攪進朝堂之事。”

穆清頓住腳步,難怪她的行蹤教他摸得透底,適才步入隔間,乍一見他,還隻當是偶遇,順手替她解決個麻煩而已,豈料自己的一舉一動盡在人掌握。她心底暗暗歎了口氣,她的性子杜如晦又怎會不知,她早該想到他必然不會放任她在長安橫衝直撞,而賀遂兆果然敬忠職守,倒正是托付對了人。

她回眸淡淡一笑,“那一家人,原也是我隨手替克明安置下的,如此,你便隻當時替他行事了罷。日後秦王跟前,這一份跑腿的功勞我便贈予你了。”

賀遂兆極為認真地看著她,“在秦王跟前爭功,至多不過是拚上性命罷了,想在七娘跟前立個把功勞,卻是難比登天。”

穆清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此事有勞賀遂將軍,不擾將軍公務,這便告辭。”言畢她領著阿達與杜齊直直走出隔間,風動翻飛的連珠駱駝紋布簾的縫隙間,仍是留予他一個冷清清的背影。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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