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李代桃僵(五)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783

正與那管事虛應著,那邊馬蹄聲響起,杜齊不知從哪出鑽了出來,皺著眉頭,麵色不甚好看,衝著來路揚了揚頭,沉聲道:“七……郎,請隨我來。”

穆清胡亂打發了管事,重又翻身上馬。

他引著穆清一路策著馬,往湖的另一邊一個小村落去,待離了那工事地,他才悶聲說道:“找著最後搬離的那戶人家了……如今房屋田地都沒了,隻得暫借宿在親戚家中。”

不過五六裏路,說話間三人便隱入了一處算不得大的村莊中。杜齊熟門熟路地將他們帶到一個小院前,小院的主家先前受了杜齊一枚小金餅,故格外的殷勤,領了兒子在大門口守著,見人來了,父子兩忙不迭上前牽了馬,將他們迎入小院中。

再尋常不過的農家小院,也瞧不出甚麽異常來,若不是東邊廂房內忽然傳出的一聲壓抑著的呻吟,穆清幾乎便要全信了那管事的話。

杜齊向那呻吟聲發出的地方指了指,臉色不大好看,悄聲道:“正是在那裏頭,娘子進去時……留神著些。”

待穆清進到屋內,方才明白杜齊所說的“留神著些”是何意思。屋內雖比外頭暗沉,卻能清晰地辨出屋內幾人臉上的驚懼惶恐。年長些的婦人低了頭不敢去看進屋的人,另有一名年輕的婦人一把摟過茫然不知所措的幼子,幾塊木板拚就的勉強能稱作床榻的臥具上,一名五十上下的男子臉色慘淡若死灰,方才那苦楚的呻吟大約便是發自於他。

屋內彌散著一股熏腦的腥惡氣息,那幾人卻似全然不曾嗅到一般。

床榻邊坐著的青年男子乍一見穆清,驚得騰地躍起,惶遽不安的立在床榻前頭。因他讓開了身,穆清方看清床榻上躺著的那人,亦把她驚得往後退了半步。卻見他兩條腿光露在外,大片的血紅覆蓋在腿上,血紅中夾雜著斑駁的黃綠,細一看,卻是幾處潰爛化膿,怨不得有濃重的腥惡之氣。

杜齊跟在穆清身後進了屋,那慌張起立的男子一見杜齊,倒似鬆了口氣,垂首向杜齊躬身道:“恩公。”

“實在是可憐得緊,我予了他們幾緡錢,也好教他們延醫用藥,好歹保一條性命。”杜齊小聲解釋道,聲音裏頭帶著歎息。

穆清點點頭,舒緩了臉色,柔聲向那男子道:“你莫怕,我同那些迫害你們的惡人並非一夥,你們也莫要過問我是誰人,想來我那管事已與你們說過。”

男子木然地點了點頭,眼中卻升起一絲忿恨與希冀糾纏的複雜,“管事阿郎這般慈悲,想必家主更是仁厚慈善,自不會與那凶殘跋扈的尹家同渠。這位阿郎想知道些甚麽,隻管問就是,胡某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穆清挑了一下眉毛,聽著口氣,這位仿佛也不是尋常鄉野村夫。杜齊從屋子角落中提了一條長凳出來,穆清回身坐了,向那位胡姓男子探了探手,“請。”

見他安定了心神,依舊在那板榻邊坐了,穆清又將屋中兩名也已鎮定下來的婦人掃視一圈,正色道:“並非在下有意相瞞身份,實時為大夥兒安危著想,不便透露。若是信得過在下,還望體諒一二,且將尹氏圈占此地的前後,細細說予我聽。”

男子略思量了一回,眉頭漸漸擰成三道豎紋,深深吸了口氣,“某不才,原也上過幾年學,因家道中落,再者戰亂四起投抱無門,故冷了心思,回鄉守著這些薄田過活。”男子坐在昏暗中,黯淡著眼光,平靜冷淡地訴道。

果然不是尋常田夫,穆清在心中點了點頭,怪道談吐中進退有禮,條路清晰。

“雖清苦些,好歹一家子齊整,日子也算過得。”木板榻上躺著的那人忽然沉悶地哼了兩聲,含含糊糊地喚著“大郎”,大約是痛楚難當。男子回身握起他的手,“阿爹,阿爹,可是疼得厲害?”穆清忍不住投眼過去將他皮肉潰爛、膿血模糊的雙腿望了一眼,心中一跳。

好言安撫了幾句,待他阿爹再次昏昏睡去,那胡大郎才轉回身,一雙眼直盯著地麵,接著先前的話往下講,話音中的恨意更濃了幾許。“也不知怎的,忽然一日,裏正來家,說是咱家那幾間陋房妨著官家工事了,如今官家許以賠償貼補,另教換地置宅。頭裏說得好好的,每人十緡。這天下的事,不論大小,一向是官家說了算,百姓又如何爭得?那也罷了,我私下想著左右許了錢的,好好地覓一處,待換了籍冊,搬了去便是。”

胡大郎驀地冷笑兩聲,“我早該料到層層盤剝之下,早沒了咱們百姓的活路,那十緡錢……莫說十緡,便是半緡我都未曾見著。我原說要待錢資落袋了方能舉家遷走,誰人能知,一文錢未等到,卻等來這場潑天的禍事。房子教人燒了不說,我父親因腿腳有疾,略走得慢些,竟成了這般模樣……”

他後半截的話隨著哽咽一同被咽回喉嚨,過了良久,方清了清嗓子又道:“眼下隻得暫落腳於外舅家中,實非長久之計,往後的事尚無計較。”說著他再回頭望了望他父親,低下頭哀歎,“也怨我無能護家人周全,愧生了七尺男兒身。”

穆清悶悶的半晌未出聲,隔了片時,仿若神思飄離於遙遠之處,又似自語一般,“這如何能怨你,權貴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你一味埋怨自己,另邊廂真正可恨的那些,猶自快活著……”倏地,她閃回神來,深歎著坐直身子,“這鄉野間也無甚良醫,勸慰你阿爹好歹撐持著,轉過兩日我自遣了醫士過來瞧瞧,待他好些了,再另做打算。”

“這……”胡大郎躊躇著站起身,滿臉的猶豫,“這素昧平生的,在下愧不敢當。”

穆清偏了偏頭,越過他,向他身後淡然一瞅,“縱是你不敢當,可曾替一家老幼婦孺思量過?”

那胡大郎猶深皺著眉頭,低頭不語。穆清猜度著經了這一場火,他大約是怕了,自己於他而言又是個來路不明的人,自然是顧慮重重,於是她亦站立起身,隨意地拍了拍皺起的袍裾,“在此前,你同家人過著自己的日子,可曾去惹過誰?可曾去沾過甚麽事?禍事憑空而來,你又可曾躲得開?世道不公,向來越是懼怕甚麽,便來甚麽。你既無力帶家人躲禍,倒不若立到他們跟前,禍事尋你們之前,便能擋卻,豈不好?”

穆清不過是試著猜了一猜他的心思,卻是半分都未猜錯,那胡大郎抬頭驚疑地盯著她看了好幾眼,又回頭將板榻上垂危的父親,角落裏慌怕的母親與妻兒一一看過來,終是狠下決心,向穆清躬身長揖,“夫人所言極是,在下受教。夫人的好意在下卻之不恭,無以為謝,若有差遣,夫人盡管開口,在下自此鞍前馬後,絕不退縮。”

穆清顯現得有些吃驚,眉心不禁一聚,又倏地舒展開來,唇角慢慢向兩邊翹起,兩朵堪比春花的笑容在嘴角化開,極滿意地點點頭。

臨行前,穆清又命杜齊留下幾緡錢,囑咐胡大郎莫去外頭說道,亦少露麵,隻在家好生照拂父親,候等醫士上門。胡大郎再三恩謝,直將他們送至村口。

跑出了二裏多地,杜齊終是忍不住,挨近穆清身邊問道:“娘子,那胡大郎好生奇怪。”

“怎就奇怪了?”

“娘子分明作了男子的打扮,衣裳頭發俱沒甚錯處,起頭他還稱娘子作阿郎,後來怎就教他瞧出原是位夫人,還改了口了呢?”

穆清緊了緊手中的韁繩,笑吟吟地回望了一眼,“可不是教他瞧出來了。女著男裝,本也不難辨,那些不能辨的,要麽就是不曾留心,要麽就是不願轉一轉腦筋,再就是膽怯自覺卑微者,不敢直視。那胡大郎能瞧出我原是扮了男裝的婦道人家,正可明證他不在這三類之列,抑或他是想告sù我,他足可堪我用。”

杜齊摸了摸腦袋,細想了一番,腦中仍是有些糟亂,待要再問,阿達從後頭趕上來,伸手拍了他一把,“待回了長安,多少事問不得,偏在這半路發怔。耽誤了時日歸去,倒教長安城中那些好事的起疑。”

杜齊一抬頭,果然見自家娘子已跑出了老遠。再想想個中門道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是想不清的,他無奈地搖搖頭,甩去腦中的那一團亂麻,雙腿一夾馬肚,急急地趕上前去。

他哪裏知曉,此刻他家娘子的心中,恨不得那馬能生出一雙羽翼來,好速速地飛回長安去。出門已有三日,任是沿途春色再豔,暖風再撩人,也抵不過家中那雙晶亮純澈的眼睛,蜂蝶翩飛,雀鳥婉轉鳴唱,亦無法同那稚嫩柔軟的咿咿呀呀喚聲比擬。

念及這些,穆清不覺心頭舒暢,連連催馬。馬蹄聲一聲緊過一聲,官道旁叢生的草葉悄悄伸展向道中,馬蹄踏過濺起草汁花葉,驚起粉蝶數羽。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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