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李代桃僵(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372

甘露殿的拜賀冗長而無趣,穆清原還憂心英華性子跳脫,耐煩不住,豈知兩個時辰後,英華依舊垂手端立,耐煩不住的卻是她自己,站立得兩腿發脹,頭腦昏沉。殿內的熏籠內也不知燃的甚麽香,嫋繞彌散在整個大殿,越來越覺著眼皮酸沉。

她抬眼望向殿上端坐的三人,隻有長孫氏因身孕已至七八月,扶腰坐得略有些疲怠,另二人倒是坐姿笑容滴水不漏。

好容易待到內監們捧著一隻隻紅漆木盤從殿後轉出來,外頭太陽已然偏西,一名小內監躬身托舉著木盤走到她跟前,殿外斜照近來的殘陽恰好鋪在木盤上,穆清垂眸瞧去,木盤正中小巧的金梳上耀起一片燦燦金光,她伸出雙手去接,觸手卻是一片寒涼。

餘輝盡收前,穆清攜著英華回至永興坊,才進了家門,換過家常的素裙,便聽聞大門口杜齊高呼,“阿郎歸家了”。

穆清忙喚婢子往正屋的大熏籠內添上碳條,又令人去問後廚晚膳可否備妥。一陣手忙腳亂中杜如晦已自外頭進來,褪去大氅,將雙手攏在熏籠上取暖。

“今日前殿可還妥當?”穆清遞上一盞熱茶,隨口問道。

“照例是裴公與劉公掐了幾個來回,劉公畢竟戴罪之身,短了幾分氣勢,倒教裴公占盡+了口頭便宜。秦王與太子不置一詞,隻任由他們去辯。”杜如晦抿了一口熱茶,頓了頓。說到太子,他不由眉心一動,“拜禮過後,太子忽提說後宮無主,願尊庶母尹德妃為後,約束後宮,也好樹起體統來……”

“體統?”穆清捂嘴“撲哧”一笑,仿佛聽見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杜如晦淡淡地撇了撇嘴,“當即便教二郎給駁了。他當著眾人情真意切地緬懷眷念亡母,又長篇大套地憶述幼時太穆皇後慈愛他弟兄的事來。惹得平陽公主熱淚不止。唏噓不已。當下太子便似當眾遭了掌摑一般,麵色極是難看。”

“此事便作罷了?”穆清追問道。

“自是無人再敢提了。秦王也是氣盛,這麽一來,立後的話是堵住了。心口悶氣也抒發了。隻是……”

“隻是甚麽?”

“隻是。恐怕聖上心頭不大自在。瞧他的臉色亦是可知他心中必定不喜。”杜如晦放下茶盞,搓了搓手掌,口氣隨意地說道:“好在轉過年來便要掉頭回晉陽剿滅劉武周。待二郎回朝獻俘之時,聖心大悅,許就淡忘這麽一樁了。”

穆清“啊”了一聲,睜圓了眼睛,轉瞬又恢fù了平淡,“又要出征了麽?”

杜如晦一麵在案前坐下,一麵輕歎,“海內未平,征戰自是不停的。幸而這一年來歸附甚多,大多可不戰自勝,即便非戰不可,勝算亦穩。”

“我倒是憂心你。”穆清才要說話,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兩轉,又接著道:“眼下宮中正亂著,沒有一個是輕省的,多親近一分便多一份險,避猶不及的境地……我擔心你深陷其中,白教人帶累了。”

穆清瞥了一眼他認真的神情,卻不敢應承他甚麽,道理她何嚐不知,隻是此刻要她抽身不理宮中的阿月,她亦難辦到。多年主仆,阿月從不依仗姿色與她有半分離心,她也未做過甚麽傷天害理的事,緣何連保齊自己與兒子的性命,這麽卑微的心願也達不成,更不必說,當年是自己親手將她送入這境地,穆清更是含了一份愧疚在內。

“立了一天的規矩,直教人散了筋骨。”穆清輕敲了幾下膝蓋,有意岔開話,“大半日水米不進,倒真餓了,廚下晚膳已備妥,今兒還是元日呢,五辛盤,雞子,屠蘇酒,羊羹魚膾皆齊備著,我教她們傳膳來。”

說著她果真起身往屋外去招呼傳膳,又喚了乳母抱來四郎。四郎聽著阿母的聲音,早已在母乳懷中左扭右轉的,伸手往穆清這邊指。院中又響起阿柳含了怒意“阿延,阿延”的喚聲。拂耽延邊往正屋這兒躥跳,邊扭頭應聲,“英華姨母和阿郎都說了,年節中不興作規矩。”

霎時院內正屋內笑聲四起,和著婢子們端來的一盆盆溢著誘人香氣的吃食,這座常年清冷的宅院頃刻間充滿了鬧哄哄的人氣兒,終是有了世間年節中應有的繁盛熱烈。

……

三月三,上巳日,祓禊浴春的日子,亦是穆清的生辰。她原是最懶怠應節的,杜如晦與英華隨軍出征,她更是窩在宅中不願多動,頂多就是往東市略逛一逛。這一年的上巳節她卻破天荒地跑出城賞春,隻帶了杜齊阿達在身邊,換上輕便的胡袍,一路疾馳出城,越跑越遠,一路向安定郡馳去。

沿途草色青蔥,黃土夯實的官道兩邊星星點點地開滿了粉紅藍紫的小朵野花,一眼投望過去仿若一匹翠綠底雜色碎花的綢料,空氣中浸潤著甜絲絲的水汽,深吸一口滿心滿腹的草木清香,較之長安城內的華貴規整的春景,別有一番意趣。

第三日上,一踏足安定郡郊,一路盎然的春意便變了調似的,也不必探問,但凡不是瞎的,都能瞧出這裏被圈出了偌大的一塊地,好端端的耕地被翻平,青色不見,黃土突兀,十數名鑿石的工匠正半隱在深草土堆後頭,叮叮當當地勞作,瞧著似有大工事在建。

臨湖原有十來戶人家,麵湖而居,草棚竹籬,好一派悠然自得的光景。眼下屋舍籬笆尚在,走近些再看卻已然不是那麽回事,前幾處屋舍顯見已是廢棄了的,最靠邊角的那間屋竟還是焦黑的,蕭索破敗中隱約透著一股子焚燒過後的戾氣。

“娘子,就是這兒了。”杜齊遙指了指前頭的房屋。茫然向穆清道,“我上月來時,還有兩戶人家,隻說打死也不走的,眼下怎都撤了個幹淨。”

穆清心頭咯噔一震,那兩戶人家怕是不好了。“往這附近四處去打探打探,鄉鄰間都是好幾輩兒的交情,總該有人知曉他們的去處。”

杜齊應聲要去,穆清猶不放心,在他身後又補上一句。“你緩緩的說。莫要駭著鄉人。”

杜齊“哎”了一聲,打馬離去。

穆清坐於馬上,將麵前這山水合抱之地細細掃視過一遍,依著杜齊前些日子的打探。此處正是尹德妃生父私自圈占之地。自是得了太子首肯的。隻是。旁人圈占,大多是農莊良田,他要這臨湖的石灘作甚麽。

有一名短褐打扮。管事模樣的人,從她馬邊走過,見她這鮮衣怒馬的陣勢,不免多瞧了兩眼,又瞥見她胡袍緄邊上金絲繡成的卷草紋,心中料定她必是主家遣來探視的,遂笑眯眯地躬身行禮,“阿郎可是來瞧進程的?”

穆清微一怔,極快地反應過來,沉著嗓子,擺出了幾分倨傲,“你是這裏主事的?”

巧不過那管事正是主事的,忙不迭地點頭。

“你且同我說說,這工事眼下甚麽情形了。”穆清輕躍著翻身下馬,隨手將韁繩拋予阿達,倒真是一副查視的架勢。

那管事一麵引著她往工事上去瞧,一麵討好地細數道:“好教阿郎知曉,那起子田舍郎真真是難纏得緊,頭裏原是許了他們錢的,好說歹說不願挪地方,大約是覺著尹家是好說話的,想多賴幾個錢去。小人私下想著,他終究不過是憑了這幾間破草棚子想多掙幾緡錢,倘若沒了這幾間棚,也便省事了,故夜間使喚了兩名小子……”

“你燒了這家的房子?”穆清挑起了眉毛,抬高了嗓門,隻一瞬間,麵上又是一片不冷不熱,“傷人性命了麽?”

管事一愣,主家來的人一向隻問工事進展,從不問這些個,今日來的這位麵生的阿郎,怎問起這個來了,他再轉念一想,也對,若有個死傷的,鬧將開來,到底麻煩,忙堆起笑臉,連連擺手,“不曾,不曾。隻嚇唬嚇唬便是了。”

“每戶許了多少錢?”她冷不防地問起。

管事忽地停住了腳,大著膽子直看向穆清,眼中帶了略微疑惑,遲疑著回道:“按著人口來給,每人十緡……”

穆清自覺這一問頗有些失言了,話已然問出,也不好收回。隻得有意走到一名匠人身邊,他正埋首專心雕鑿著一條長且水墨平整的石條,她附身瞧了幾眼,一大朵團枝牡丹正在他手下嬌麗貴氣地舒展開,不必說花瓣花枝多好看,光是看那葉脈花蕊,竟是絲絲畢現,每一鑿都如妙筆生花。

“好手藝。”穆清心中訝異,口中卻故作不以為然,指了指那匠人道。

“阿郎端的是好眼力。”管事撫掌大讚,果然將心思全都放在了那匠人身上,麵上浮起層層得意,忍不住話多了幾句,“全長安裏再挑不出一個比他好的了,這別館,依著主家那位娘娘的意思,將來可是要接駕的,可不是每一樣都要精心著來?不瞞阿郎,小人為著這別館,竟是吃睡不好……”

原來是尹家的別館。穆清恍然大悟,撇了那管事在一旁碎碎叨叨地邀功,自顧自地將這事在腦中轉了一遍。尹德妃與太子狼bèi為奸,縱父圈占了這一大片的好山好水,驅逐百姓,縱火傷人,隻為營建一處豪奢別館,更是打著接聖駕的旗號,將來此事便是鬧將出來,聖上亦是沾過這層恩惠的,教言官們如何開口彈劾?且聖心一悅,怕是還有更大的恩典在後頭。隻是不知他們內底裏所要接的聖駕,究竟是大興殿上的那位,還是如今在東宮的那位。

好,好得很,當真是步步為營,算計精巧。穆清咬牙在心中暗道。(未完待續……)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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