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李代桃僵(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771

元日拂曉時分,穆清睜開酸澀的眼睛,外頭燃柏枝爆竿的聲響一晚不曾停過,便是自家,阿達與杜齊兩人亦是每半個時辰要燃上一捆,以示節慶。

昨夜她擔心四郎教這“劈劈啪啪”的大動靜驚著,過了三更還往廂房去瞧了一回,不想他倒全然不懼大聲響,小臉埋在軟枕內,睡得香甜。穆清稍安了心,回正屋內室,躺下才要迷迷糊糊睡去,又是一陣爆燃聲,直反反複複到天明。

她半支起身,正要撩起厚重的夾帷幔,卻教杜如晦一把捉住了手腕,“一晚不曾好睡,這會子又作甚麽起這樣早?”

聽他的聲音不帶一絲粘滯,似乎早已清醒,穆清縮回手臂,“今日元日,你不必往承乾殿去請好麽?”

“自是要去的。”杜如晦睜開眼,微微有些吃驚,“怎麽,你亦要去麽?”

穆清無奈地輕哼了一聲,“恩。”

“你若不願去,大可推脫兄長新喪,無心歡宴,任是誰也說不得你甚麽。”

“這話我何嚐不知,卻是非去一趟不可了。”穆清皺了皺眉,“秦王妃使人遞了話出來,如今,郭婕妤怕是不好過。”

“郭婕妤?”杜如晦一惑,轉而明朗,“阿月?”

穆清點點頭,話在舌邊打轉,事關宮闈隱秘,她不知說出來是否會給他招致禍事,心中選揀著話要說,擇了好半晌,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幹脆坐起身子直說了,“郭婕妤,遭太子煩擾有好一陣,聰穎通達如她,若是尋常,早已自行打發了事,而今卻甩脫不掉,往秦王妃那處去求援手,恐著實為難。按說,宮牆內的事我原該隻作充耳不聞,閉目不見,隻是,隻是阿月終究跟了我這些年,既知曉了,便撩不開手去。”

杜如晦淡淡地“嗯”了一聲,麵色平常,不起一絲驚異,並不當一回事,“行事留神著些,莫將自己繞了進去。”

他這不鹹不淡的神情,倒令穆清訝然,莫不是早已知曉了這檔子事不成,她心內忽然一動,試探著道:“郭婕妤的事,並非偶然……亦並非她貌美至極引人窺視,實則……太子與齊王,穢亂後宮,也不是一兩遭的事……”

杜如晦依舊安閑地躺著,隻隨意搭問上一句,“這也是秦王妃透的風?”

他的意態使得穆清愈發好奇,當下也不答他的話,接著探道:“尹德妃因與太子……有些苟且,平素勾結著互通有無不說,她更是依仗著聖上的隆寵,時時進言偏幫包庇太子……”穆清停下口,小心地瞄了一眼身側的杜如晦,他睜著眼一言不發,眉心稍稍聚攏。

她暗自橫了橫心,徑直道:“太子回報予尹德妃的,可是不少,往遠了說,待他榮登之後尹氏一族的安穩和權勢,從近前說……尹德妃的父親,私下圈占了安定郡郊良田數十頃,更是為此打殺了人性命,滿朝盲視,隻作聾啞。”

杜如晦霍地從床榻上坐起,臉上的閑適平靜一掃而光,扶上她的肩膀,“你從何處得知此事?”警覺中竟是隱約透出些慌張。

穆清心中突然一片雪亮,年節前便見他忙得不著家,大約正與此事相關,問他,又不肯透露半點口風,顯見他是抱定了主意不讓她攪合在其中了。此時他這般反應,恐怕這事兒牽涉深廣,盤根錯節,甚是棘手。

見她怔怔地坐著不答話,杜如晦眼神在她麵上一轉,一壁放下捏著她肩膀的手,一壁點頭,“是了,賀遂兆與康三郎眼下俱在京中,你若想知道怕也不難。”

“我為何不能知?”穆清心內大致能猜著答案,隻是忍不住跟著問了一聲。

杜如晦起身撩開帷幔,下床取過他那襲暗絳色的夾綾袍,自穿戴起,“雖說宮中秘辛揚散出去也是滔天的禍事,但你終究是局外人,便是摻合其中出了個把主意,以你的手段,想要獨善己身並非難事。私自圈地卻比不得宮闈穢亂,土地乃國之根本,容不得半點閃失,而今竟起了這事,深究下去,必定有一場凶險,你若身處亂局中,教我怎能不慌怕。”

穆清跟在他身後起身,默默地在案前擺放了束發所用的銀篦襆頭等物,待杜如晦在案前坐下,她才慢吞吞,且心神不寧地問道:“這場凶險,你避不開麽?”

“穆清,隻怕我避不開,也不能避開。”杜如晦從銅鏡中凝望著她的臉,昏暗的燭火將她的憂慮襯得愈發明顯,他歎了口氣,抬手去握穆清垂在他肩頭的一隻手,“這便是當初為何要選二郎的緣由,這些年越發的明證了,聖上也罷,太子也罷,皆非濟世之才。才剛握了些權勢在手,亂世未平,百業未興,便已開始結黨營私,頑綱弄權。這才剛立了國,百姓們方才有了些盼頭,便起了這草菅人命的事,日後待要如何?前腳才出了隋帝的龍潭,轉眼又要落入新貴的虎穴中麽?那我近十年的出生入死又所為何?”

穆清默了半晌,輕點了點頭,“二郎,確會是個心懷天下的明君。我卻隻是一介婦人,心懷自不比你們男郎來的遼闊,天下那樣大,我的胸襟容不了,所能容的,不過就是一個你,一個家宅罷了。倘若沒有你,一qiē與我便毫無意義……你可明白?”

杜如晦握著她的手不覺緊了一緊,動了動唇角,終於溫和地笑起來,“今時不同往日,便是為了你與四郎,我亦會小心保全自己。年節中不興說這些,莫再提了。”

穆清果真就撇下這話不再提,隻仔細地替他束發整衣。少頃,有婢子敲門進屋,端了淨麵的銅盆布帛,揩齒香膏等物。穆清換了一襲蜜合色襯著大朵寶相花的夾裙,藕色的襖子,坐在妝鏡前,綰發的婢子打散開她的發絲,按著她的意思替她綰了一個朝雲近香髻,因節慶中發髻間冷清總不大好,她又添上兩件金葉,玉簪子,方顯得熱鬧些。

開門打賞過自家上下的婢子仆從,吃了早膳,母乳抱來四郎,由乳母抱了意思著向阿爹阿母敬拜一拜,四郎一雙明淨的眼轉溜了兩圈,滿臉的茫然,哄得眾人一陣嬉笑。未幾阿達阿柳帶著拂耽延進正屋來賀春,一時間正屋裏也算得上是熱絡。

又等了片時,英華掩口打著哈欠進屋,口中埋怨昨夜吵鬧夙夜無眠,抬頭見眾人皆齊聚,倒不好意思起來,忙有模有樣地念了兩句“福延新日,慶壽無疆”之類的吉祥話。穆清忍俊不禁,起身拉著她瞧了瞧她的衣裳,可算是穿了一回襦裙,發髻仿著穆清早年的樣子,綰了一個靈蛇髻,略偏斜些,利落中不失俏皮。

穆清滿意地點點頭,讚了幾句好模樣,英華竟是紅了紅臉。時近辰正,估摸著朝上禦前的諸王慶賀禮數已畢,正門口馬車與馬也已備下,穆清攜了英華的手,一同上了馬車,往宮中去。

從永興坊到皇城的路並不遠,路上穆清隻來得及囑咐了英華幾句謹言慎行的話,眨眼便過了崇仁坊,到了朱雀門前。杜如晦交付了馬,先步入皇城,直往大興宮正殿去全君臣之禮去,穆清的馬車卻要在朱雀門前候上好一陣。

門前馬車極多,各家的官眷夫人們一個個盛裝打扮,等著宮內出來的內監來宣話引路。朱雀門前各色的馬車,濃麗的裙襖妝麵,閃耀的珠玉金簪,生生將個嚴冬捂化成了陽春一般。

穆清下了馬車,立時有女眷留意到她,三三兩兩相熟的便湊在一處嘀咕了幾句,瞟來眼神仿佛視她如同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不必等她們的細語隨風飄來,穆清也能猜著她們正說些甚麽,不外是杜如晦勞苦功高,理當位列國公,卻未得聖上一星半點的封賞,隻隨著秦王謀個六品的差事,平了薛軍才剛得了個從五品的陝州總管府長史的品銜,顯見是招罪了聖上。

時至今日,閑言碎語於她而言,早已形同粉塵,隨風即散,遂她肅立於車旁,隻當渾然未聽見隻字片語。

細碎議論隨著英華從車中下來戛然而止,不少武官家的女眷知曉英華在軍中的威望,她的驍騎營令她們的夫君都肅然起敬,雖也風聞過她同秦王的那些糾纏,畢竟還忌憚著,不敢妄議。再者,英華此時少見地換上襦裙,明麗照人,自有一番動人心魄的美,霎時壓製住了朱雀門前一qiē的精心妝扮的容顏。幾個喜好說嘴的官眷直愣愣地瞧了她好幾眼,張了張口,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佇立靜候了足有小半時辰,終於有一名老內監,不疾不徐地從內走出,越過一眾官眷,高聲宣道:“陝州總管府長史夫人顧夫人,驍騎營統帶顧娘子,賜車馬入宮。”

一瞬間場中靜默了足有半刻,穆清搶在被一片聲音細微,內涵洶湧的議論沒頂之前,拉了拉猶在發怔的英華,快步上前,謝領了教旨,登上宮中置備的馬車。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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