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李代桃僵(一)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558

遙望過去,長安城依舊好似一隻趴伏著張開大口的巨獸,天色昏沉,烏雲壓蓋,整個長安的上空正醞釀著一場大雪,滲骨的陰冷像絕了江南的冬日。

杜如晦撩開簾幔,四下探望了一番,縮回車內前忽然伸臂向東麵一指,“往延平門入城。”車夫點頭應聲,忙不迭地調整方向。

“不是金光門更近些麽?怎的要繞道?”穆清迷惑地揉了揉眼,這幾日哀傷辛勞至極,幾乎一路昏睡著從金城回至長安,目下將要入城,這一路飽睡倒令她緩過勁來,越是臨近城門,越是不可抑製地想念甫出生兩月便離散了半年的小四郎,恨不能下一刻便能一步跨至宅中。

杜如晦默然一笑,“有件物什,還是教你見一見為好。”

穆清的腹誹和疑惑一直到延平門前,方才停止了。她裹著厚沉沉的玄色翻毛大氅,一步步從車上走下來,又一步一頓地走上前,雙眼始終牢牢地盯著城門樓上懸吊的那具破腐的屍身,神情全然不似數年前入東都城門見楊玄感亂黨屍首時的驚懼恐慌。

那屍身大約懸吊已久,細辨之下,好幾處已露出了森森白骨,臉麵早已不辨,大半隱在蓬亂枯槁的頭發中,而那枯草般的亂發猶時不時地隨風拂動。

不必旁的人同她說,她也知曉懸吊的那人是誰,正是教秦王押解回京,被獻俘於禦前的薛仁杲。穆清的心底一片平靜,隻覺心間一大片的空缺正一點點地填上,她咬著牙,淒淒冷笑,削肉剔骨麽?那便看誰人的手段更透底。

“薛仁杲,橫豎是個死,我便順勢向秦王討要了個恩典,略還一還庾兄所受苦楚十之一二。”杜如晦無聲地走到她身後,一手搭在她的肩頭,“懸掛示眾至年節,可遂你意?”

穆清點了點頭,“倒也不全為阿兄一人,這廝惡貫滿盈,殘害人的手段真真教人膽寒,原也該教他償還一番,如今算是寬恕的了。”

杜如晦眼色一黯,扼腕歎息,“隻是教那惡婦跑了,蹤影全無。”

“自有相逢時。”穆清眉目見泛出的神情,幾乎寒過正陰沉沉作著雪的天氣。

……

馬車進了永興坊,徑直往宅子後頭的角門駛去,故闔宅上下無人知曉阿郎娘子歸家。穆清一下馬車顧不上旁的,隻往後院主屋跑。尚未進院子,嘰嘰咯咯的稚嫩笑聲便撲麵而來,夾雜著阿柳的嘮叨,乳母的哄勸聲。

穆清不由得在遊廊上頓了頓腳步,滿院的平淡靜好,使她心起彷徨,不禁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阿姊。”一聲脆亮的叫喚,將她從猶疑中拉回來,“可算是回來了。”英華一手拉著拂耽延,從院內向遊廊快步走來,拂耽延手中的小木劍“啪”地一聲被棄在地下,教英華拖得腳下踉踉蹌蹌。

阿柳懷中抱著個八九個月大的嬰孩,從屋內衝出來,後頭跟著的乳母忙不迭地張開雙臂去護,“慢些,柳娘子慢些。”

這些穆清仿若未見,她的雙眼隻在阿柳懷中那孩子身上,急切地通guò遊廊,人未走到,雙手已伸將出去,“四郎,四郎可還好?快教阿母抱抱。”

阿柳歡喜地笑著,忙將四郎送至她懷中。粉圓的小腦袋在穆清麵前昂起,認真地瞧著她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她麵上轉了好幾圈,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在她臉上摸了一摸,忽然咧開小嘴“咯咯”一笑。

“倒還認得阿母。”杜如晦在她身後嗬嗬笑道,語調中掩不住的欣喜。

四郎聽著聲音,偏過腦袋,從穆清的肩膀上向後瞧去,笑嘻嘻的小臉卻僵了一僵,生生地將笑容頓住,一臉緊張地望著他。

阿柳笑得捂了捂肚腹,“這般小,卻也知道見了阿爹要端肅些,可不是做的好規矩。”

正說笑間,天上飄落下幾片雪片,轉瞬便結成了大朵大朵的雪片,紛紛揚揚充斥了整個天地間。英華攤開手掌接了幾片雪花,皺了皺眉頭,“下雪了,阿姊咱們進屋說話,四郎還小,別受寒凍著了。”

穆清腦中猶有她初到東都那年,頭一次見著下大雪時雀躍的模樣,亮紅的毛氅隨著她的躍動上下翻動,帶著一股子冷風跑進屋子,攤開手掌教她看手中的雪花,轉眼便長成了,出落得這樣明豔動人。

歲月艱辛,卻也在她手掌中不知不覺地滑過了那麽些年,穆清心底裏同自己說,再忍耐一下,隻一下便好,自此安詳靜好的日子便能完全屬於她了。

一場大雪,直下了三四天方才停駐,未及雪化,坊市間已有人出來走動,永興坊中多高門大戶,連著幾日坊內采買置備年禮的家仆婢子不斷,各地來繳納田莊上稅租的,推著一車車野物來討主家歡心的,絡繹不絕。

杜府門前依舊冷落,杜如晦眼下秦王幕僚的身份,卻並不清閑,越是臨近年節越是忙得腳不沾地,按理每日至日跌便可散值回宅,穆清卻要至天全黑方能在宅中見著他。問了他幾次在忙些甚麽,他總推說年節將至難免多事。穆清心下便犯嘀咕,要他為年節中的往來禮儀操勞奔忙,這萬萬不是秦王的作派。

他既不願說,穆清也不好再問,且她亦有自己的事要忙,另有四郎纏磨著人,一時也顧不了旁的。

小年前日,康三郎巴巴地遣人來傳話,剛從西州轉回來,帶回好些稀罕物件,另新得了百來壇上好葡萄酒和一些關中近年難見的好酒,特請了穆清前去嚐個新鮮。

穆清思量著年節就在眼前,折騰了這半年,才剛停歇下幾日,竟是將年中各家眷屬往來互贈節禮這茬給渾忘了。既康三郎說有稀罕物件,倒是能替她解一解這燃眉之急。

不過是往東市一趟,穆清便不刻意妝扮,一身最不惹眼的家常杏色夾裙,隨意揀了一領鬆綠色菱紋夾帔子,再幹脆地綰了一個單螺髻,隻配那支雙疊寶相花的金簪子,這便要出門。

也不知怎的,乳母懷中的小四郎仿佛知曉阿母要出門似的,一個勁地蹬著肉鼓鼓的小腿,往她這邊掙靠。穆清伸手抱過他,沾上了身便再脫不開手去。她轉念想著左右康三郎不是甚麽外道人,帶著四郎去也無甚不妥,遂抱著他,喚了阿柳一同出門。

長安不知多少年未曾好好過年節。如果說去歲唐國公初入城,為著安定民心,勉強撐起一個有模有樣的年節來,那麽今歲便是長安百姓們真心實意地想要將這年過實在了。東市正逢正午大市,帶著族徽的考究馬車,尋常的烏青色馬車,在大道上往來,幾乎不曾有停歇的片刻,三五成全的人在林立的店肆中穿梭,店肆中俱擺出了最好的應節物什,爆竿,柏葉枝條,賀春辟邪的桃木,供灶王的膠牙餳……各色具備。

馬車在東市最大的酒肆門前停下,穆清抱著四郎小心地下車,立時便有人從酒肆中奔出來,殷勤地引著路,酒肆中的雜役小廝依舊胡人居多,胡姬仍是笑魘如花,殷殷勸客,除卻店麵大了數倍,地麵的由尋常的光麵青磚換成了燒製精巧的寶相花雕麵的磚之外,與東都那間店肆大致相類。

小廝將她們迎上樓,直引至一間隔間前,笑吟吟地移開隔間門,躬身向穆清讓道:“顧夫人,請。”

康三郎已在內裏,聽見小廝的聲,忙起身相迎,“七娘來了。”

隔間內另有一麵窗而坐的人應聲站起,倏地轉身,急切地向她瞧去,目光肆意地在她臉上、周身流轉,好像能瞧出她任何一處細小的變化似的,毫不在意她微微蹙起的眉頭,直到她抱著孩子,略欠了欠身,禮數周全地道了一聲“賀遂將軍安好”時,他方才恍恍惚惚地挪開目光。

轉眼又瞧見她懷中抱著的孩子,眼神不覺呆了一呆。康三郎何等的通透,上前一步滿臉笑容地接過穆清手中的孩子,“小四郎,有日子未見了,快教我抱抱。”抱上手後掂量了一把,滿意地點點頭,“唔,又長大了些,是個實沉沉的好小子。”

賀遂兆如夢初醒,伸手在胸前探摸了一遍,報赧道:“原該備下賀禮,來得倉促……改日該當登門道賀,七娘莫要嫌晚。”說著彎起眼睛一笑,桃花盡顯,浮浪不改。

“怎敢叨擾賀遂將軍。”穆清前一刻尚起了些故人相遇的感懷,下一刻便教他這輕浮的形容打散了,隻冷冰冰地丟下一句,便轉向康三郎寒暄起來。

賀遂兆倒不粘滯,爽快地朝康三郎舉了舉手中的一隻小酒壇,“美酒難得,多謝三郎慷慨饋贈,這便辭過了。”言罷又衝穆清一拱手,欲要說些甚麽,卻又未說出一字來,雙手隨著凝滯的眼神,空懸了兩息,兀自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穆清心頭一鬆,終是能專心地挑選她的節禮。

手中擇選著各色稀奇物件,耳中聽著康三郎繪聲繪色地此次往西州販貨途中的趣事兒,別有一番愜意。

“七娘,有樁奇事,不知杜兄可曾提過。”康三郎憶起了甚麽似的,忽然提到,“這一遭回來的途中,在邸店中聽聞了一樁官司,說是……朝中有人,為圈占田地,惹出了一樁人命案……因在朝中有勢,這事兒便教生生地壓了下來。”

穆清一怔,放下手中一隻鐫刻了卷草紋的琉璃盞,驚詫地抬頭看向他,“田地撥分,自有製可循,再不就是因著聖上賞賜,那也有諭旨可依,何來的圈占一說,更不必說還鬧出了人命,究竟何人這般大膽?”

康三郎猶豫了一息,帶著小心,語速極快地回道:“外傳是尹德妃的父親。”

穆清挑了挑眉毛,不再往下說,又閑談了些別他,收拾了揀選出的物件,囑咐阿柳去結算銀錢,辭別了康三郎,便帶著四郎匆匆歸宅。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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