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八十三章 金城離殤(十八)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822

暗沉的烏雲仿佛裹住了整個金城,天幕下無數的小雪珠子在風中飄散,與沙塵一道淅淅沙沙地被卷刮著撞擊在車身上。穆清裹起大氅,推開馬車上的窗格向後探望,三層高的金城城關正一點一點地向後退去,迷迷蒙蒙地立在蒼茫大地間,不知是夾拌著雪珠子的風沙遮擋了視線,還是眼底湧起的潮氣迷糊了遠處的城關。

半月前,她扶著庾立的棺木駛入金城的城關時,城內道邊立滿了人。有平民百姓灑掃淨地,整出長長一條平整利落的道來,亦有富庶殷實的大戶人家沿途設了路祭棚,麻衣素服,躬身長拜。更不必說曾受過他恩惠,或曾受助脫逃於薛大郎暴虐的民眾,齊齊整整地沿路垂手默立,直將他迎入金城城內。

穆清從扶棺的平板馬車上跪立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粗熟麻布所製的大功孝服,一路向大夥兒行禮以表謝意。庾立生前重禮,她便依著該姊妹替兄長服喪的禮製,著了一身大功素服,道旁肅立的民眾一望便知她是庾長史的親妹,也便因終有人替他送喪服素而鬆了口氣。

人群中有婦人低嗚起來,頻頻舉袖拭淚,一名裏正擠到人群前頭,高聲道:“倘不是為了鄉親少受荼毒,薛家謀亂之初,庾長史同庾夫人便該遠走,皆因咱們拖累了庾長史……”

有人忍不住高呼出聲,接二連三的唱送聲漸次響起,直至連成一片齊截的高呼,“庾長史好走。”

穆清跪坐在棺木邊,忍不住又滑下兩行清淚來,她一手搭在棺木蓋上,輕輕地拍撫了兩下,“阿兄,你可聽見了?你可聽見了?”

言罷她朝著民眾端端一拜,竭力把穩住帶著哭音的嗓子,朗聲道:“家兄秉承父訓,萬事以民為先,心懷大義,如今也算得不負父訓,不負蒼生。兄長遺願,但要魂歸金城,永世以金城為桑梓地,故今日諸位在此並非送他好走,卻是要接他回歸故裏。若能得見眼前形景,兄長亦可含笑瞑目,七娘在此拜謝諸位,自此將兄長托付鄉裏……”語畢她已泣不成聲,俯身長拜不起。

萬民簇擁著馬車緩慢地行至一處高門宅府前,穆清眯起眼,冷冰冰地抬頭仰看府宅門楣上粗放的“薛王府”三字,字體豪壯氣勢猶在,門楣卻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輝。

大門內匆忙跑出二十來名褐袍僧人,雙掌合十,躬身分站兩列。從內裏端步走出一名大僧,頭上莊正地戴著毗羅帽,身披絳紅法衣,手持四股十二環的錫杖。

杜如晦與穆清二人見狀,一個忙從馬背上躍下,一個自載著棺槨的馬車上下來,一齊雙手合十口中唱禮。

大僧上前口中念佛躬身還禮,“杜先生辛勞。貧道自接著秦王殿下教旨片時不敢耽擱,現下雖未及改觀,僧眾俱已安妥,法事器用亦俱備,隻待杜先生前來主持換匾。”

杜如晦謙恭地一退身,“某乃俗塵中人,究竟不敢在佛前拿大,還望大師體諒一二,勞苦這一遭,主持大事。”

大僧唱過一聲佛號,“貧道便從命了。”說著回身步上大門口的石階,立在高處清了清嗓,向民眾合掌道:“眾人皆知薛氏暴戾,業障滿盈,今大唐秦王殿下慈悲,特命貧道攜眾弟子來此,改薛王府為禪寺,日夜供奉超度為民慘遭薛氏荼毒的庾長史同庾夫人,並萬千與薛氏結下惡因果的亡靈。”

隨著他話落,有弟子拽拉了一把事前纏綁於薛王府牌匾上的粗繩,碩大的描金木牌匾在大僧身後轟然落下,揚起一片經年的積塵。聚於府第前的民眾瞬時喧騰,撫掌叫好不斷。另一塊牌匾在鼎沸的人聲中徐徐升起,烏木的牌匾,上頭秦王親書的泥金大字:莊嚴禪寺。

穆清心頭一陣平實,暗暗長籲。從長安大興宮承乾殿加急送來的書信中來看,這改薛府為禪寺,永久供奉庾立夫婦的主意,實則出自長孫氏,一來葉納於薛王府內殞命,屍骨無存,若要同庾立合葬,倒是不好辦了,至多立個衣冠塚,於情終究不十分妥當,不若同在寺內供奉,便也罷了。二來,出長安前,為著李世民要穆清領路一事,長孫氏曾以英華為挾,同穆清不動神色地撕扯過臉皮,這一來,也算得是有意示好,揭過這一樁。

穆清到底不是油鹽不進之人,倘或許了旁的好處,諸如高官厚祿,財物賞賜之類,她倒未必肯受領,惟獨這立寺供奉,料定了她斷不會推拒了。

她仰視著寶光閃耀的“莊嚴禪寺”四個大字,心底漫過幾許無奈,如今的長孫氏已今非昔比,輕yì便能將她拿捏住,近來都不曾失手,愈發地會耍弄牽製調和之術,當真是二郎的賢助,舍了她去竟也無旁的人堪配了。

停棺,落葬,一應儀式,穆清皆要親力親為,杜如晦幾次見她疲於應對,又因哀傷鬱結,熬白了臉色,瞘了眼,難免不忍,勸慰也無甚收效,最終搬出了四郎來,隻說,若熬得脫了形,恐四郎不認得阿母,這才使她留意起飲食休憩事宜來。

穆清與杜如晦在金城停了半月,直將庾立夫婦的身後事安置得妥妥帖帖,方收拾打點起,又往莊嚴禪寺拜過,辭謝了僧眾,啟程回京去。

此時穆清從馬車的窗格中探頭,任憑風雪在臉上混撞,淚眼迷蒙地回望金城城關,腦中不斷地呈現上一次她至金城時的情形,她褪去鬥篷兜帽的瞬間,庾立驚喜萬分的眼睛,及宅院中脆聲笑著轉出的葉納。

杜如晦在車內低喚了一聲:“穆清?”

她耳中滿灌了嗚咽的風聲,渾然未聞,依舊出神地望著那頭已縮成一團黑點的城關。

他探出手臂,攬了她的腰,另一手順勢推上了窗格,“回頭再受了凍,便是回去了,也抱不上四郎。”

他的話果然奏效,穆清縮回眼底翻騰欲出的眼淚,吸了吸鼻子,想到離家時尚在繈褓中隻會吃和睡的小四郎,眼下也不知長成甚麽樣了,不覺勉強扯動了一下嘴唇,微微露了一絲笑意,一麵褪去厚重的毛氅。

這一動唇角,在旁人眼裏許是連“笑”都算不上,於足有大半月未見她笑過的杜如晦而言,竟似是寒天凍地中忽臨了春風,吹開了冰雪中的第一春花一般。當下他大大地鬆懈下一口氣,“可算是有了笑模樣,前些日子,任憑我如何開解都無用,如今隻需提一提四郎,便能令你開舒了心懷,待我之心也可窺一斑了。”

穆清乜斜了他一眼,“這話怎說的,做人阿爹的竟要同兒子爭風鬥氣麽?”

未料這話無端地提醒了兩人,在長安正有一場父子兄弟相爭的戲碼,所有人皆是這台戲中的一角,伴隨著大角兒們舞刀弄槍,在戲台上要時刻記得避讓無眼的刀棍,跌落戲台,亦是反劫不複。

兩人一齊按下話頭,杜如晦牽動了兩下嘴角,終究未說出甚麽來,隻以厚實溫暖的手掌包裹起穆清教寒風吹得冰冷的手,專注地瞧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隔了片時,遲疑道:“待回了長安,你便安心在家伴著四郎,愛做甚麽隻管去做便是,隻是無事少往宮中去,長孫氏,如今已非觀音婢,二郎亦非往日的二郎,多有沾帶究竟不妥。再教那起專好鑽營的小人纏上,早晚惹禍上身。”

“今時今日隻有秦王與秦王妃,我自省得。”穆清投身靠在他胸前,闔上眼隻作假寐,過了好半晌,杜如晦隻當她連日勞頓,疲累困倦,剛要探手去取她褪在一旁的毛氅,她卻動了動肩膀,依然閉著眼,冷不防地問道:“你呢?”

杜如晦頓住了手,反應了少時,又訥訥地放下手,“眼下大局初定,至多還有個王世充略難啃些,也就再出征個一兩回,便大定下了。想來我已隨軍多年,多少險難境地都經了,不過再多個一兩回,且錯不到哪兒去,你也不必憂心……”

“你知我說的不是這個。”穆清睜開眼,打斷他的話,“咱們還要在長安留駐多久?左右是李家的天下,他們父子兄弟相爭,何苦要摻上一腳,你原不是貪戀權柄的人,既如此,二郎爭得也好,爭不得也罷,於咱們有何裨益?不若早些離了這是非地。”

杜如晦良久不語,暗暗道,事已至此,脫身隻怕不是那般輕yì可做到,長安的大漩渦已然開始攪動起來,不拘是誰,也不拘是站在巔峰抑或穀底,一個也脫跑不了。許是遙望到將來,穆清殷切的眼神中閃爍著說不清的希冀,令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這個殘酷的事實。

他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暗咬了咬後牙,為了她,為了四郎,他隻得拚盡全力扶持著秦王登上帝位,惟有秦王達了目的才會安心放他歸去,太子一黨落敗,也無力再與他全家為難。

他扶著穆清的後腦,重新將她攬入懷中,“我答應你便是,前路還長著,你且睡一陣罷。”

得了他這聲應諾,穆清如釋重負地深吸了口氣,在他肩窩尋了個舒服的位置,闔眼睡去。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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