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城離殤(十七)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827

顧二娘錯亂著步伐,將將走到木柱子邊,便見薛仁杲撇下庾立,出神地瞪著城門。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城門口幾名郎將領著各自統帶的兵卒,齊齊整整地列隊於城門口,戍守城門的兵卒皆從城樓上下來,一齊抗抬起城門背後巨大的橫木。

薛仁杲瞳仁一收,怒咆道:“這要作甚麽!”

一名郎將上前抱拳,朗聲道:“請薛公下令棄城開門,迎入唐軍。”

薛仁杲怒極反笑,轉瞬提起長刀便朝那名郎將揮砍去。那郎將機敏地向後閃躲幾步,薛仁杲因暴怒心氣浮動,胡亂揮刀,連那郎將的半片衣角都挨沾不上。他身後列著隊的兵卒們齊刷刷地將手中的兵刃擺放在一側的地下,齊聲高呼,“開城迎秦王,開城迎秦王……”

薛仁杲垂下手中的長刀,向後倒退了兩步,晃了晃身子,險些跌坐在地,卻教顧二娘伸手扶了一把。

“不論薛公願不願,我等卻再不能領著弟兄們白賠了去填刀口。還望薛公……”那名郎將躬身又施一禮。

城門上響起了攻城錘第一下重砸,震得仿佛整片城牆跟著晃動了幾下,薛仁杲以長刀撐地,閉目原地立著,無奈且無力地點了下頭。頃刻間兵士如潮般歡騰,湧向城門背後,合力抬起了粗實的橫木。

顧二娘悄然放下扶持著薛大朗的手臂,小步地向後退去。城樓下人群紛亂,早已辨不清誰是誰,穆清在囚車內急切地望向捆綁著庾立的木柱子,卻隻看見無數條腿在她眼前奔跑晃動,無論她怎樣都望不到那木柱子。

一陣眩暈襲上她的頭腦,突然一隻手伸進囚車,尖利的指甲深掐進她的手臂,將她往外拖,顧二娘近乎癲狂的聲音在她耳邊炸起,“我便是走,也要帶著你一同去,好教你此生再見不著你的夫君同兒子!”

還未及拖拽第二下,一支羽箭帶著呼呼的風聲,果斷地紮進顧二娘手腕邊的木籠杆子上,距她的手腕僅僅兩指寬,箭尾的白羽猶在左右震顫,一個脆亮的聲音當頭怒喝道:“也要掂量自己有無這個本事。”

大紅戎袍,銀色明光甲閃過,英華扔開手中的弓,從馬上躍下,一手扣住顧二娘的手腕,另一手順勢將穆清從囚車內帶出。

穆清的身子連同她心頭的高燃的怒火一齊衝出了囚車,盛怒驅盡她心頭的一qiē。她眯起雙眼,麵前的顧二娘在她眼中仿若燃成了一團火球,而她的腦中惟有一個念頭,她要將這火團狠狠踩滅。

一道急迫的攫取的念頭閃過,英華腰間的佩劍已教穆清以極快的速度抽出,她已經記不清上一次手握著刀劍利刃是何感受,也無暇回顧,當下這一息,她心中僅有噴薄欲出的苦毒,遂雙手緊握住劍柄,傾注上全部的憤怒向顧二娘狠刺去。

眼見著劍尖即將抵達顧二娘的心口,突然從旁躥出一條人影,全力撞向英華的腰部,英華大吃一驚,拿扣著顧二娘手腕的那隻手不覺一鬆,千鈞之際,那身影抵在了顧二娘身前,生生地將她推撞開,以身替她擋了這一劍。

劍身隨著穆清的手抖了一抖,雙手如她所願地感受到利刃刺破皮膚,深深紮入身體中的瞬間,原是這般的爽快。

卻聞得桃娘尖利地慘呼一聲,這一聲喚醒額穆清,她猛地撤回長劍。低頭看去,隻見桃娘雙目緊閉,一臉痛楚難當的神情,一手捂著心口,暗紅色的血水不斷地從手指縫中滲出,左半身衣衫上的血漬越擴越大,身子緩緩地倒在了地下。

待穆清再抬頭去尋顧二娘時,隻望見一駕飛快馳走的馬車。她懊惱地瞧了瞧地下的桃娘,抿了抿嘴唇,徑自從她身邊走開,再不理會。

木柱子上已不見了血肉模糊的身形,穆清麻木地撥開眼前四下亂晃的人群,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忽然心生了退卻,腳下頓了幾步,不願上前去看已被鬆解下的庾立。

“阿姊?”英華在她身後輕輕推送了她一把,低聲催道:“他,正喚你……”

穆清恍然如夢初醒,僵住了麵上的每一根線條,一步步地向他走去。地下鋪了不知誰的玄色鬥篷,庾立便被安放在這鬥篷上,巨大的疼痛已然令他麵容扭曲,衣袍也瞧不出原色來,深深淺淺的血跡,凝幹的,新濡上的,混雜一處。她茫然地注視著他,竭力想從這具破敗的軀體上尋出當日俊逸風流的形狀來。

杜如晦與趙蒼在他兩側跪坐於地,杜如晦一手托扶了他的後腦,趙蒼小心翼翼地翻掀起他的衣袍,將他的創傷一處處細地驗看,愈看臉色愈沉,末了伸手探過他脖頸處的脈息,為難地搖了搖頭。

“趙醫士,你萬要救他……”見他搖頭,穆清雙腿一軟,不管不顧地撲上前去,抓著趙蒼的胳膊直搖晃,哀求道:“萬要救他……”

庾立艱難地掀動眼皮,僅眼底微露的一絲光澤表明了他正睜著眼,氣若遊絲的喘了幾下,方顫顫地動了動口,“七娘……”

“阿兄,阿兄,七娘在這兒。”穆清握持住他早已無半分知覺的手掌。

“我竟未料……此生,還能見著你……甚好。可惜……未能見著四郎,他必定……生得,隨你……”庾立滿足地歎出一口氣,微微扯動唇角,卻再無力做出一個笑模樣來,唇角還未放下,忽然不受控地抽搐起來,口中溢出許多血沫子。

趙蒼趕緊伸手再探他的脖頸,眼色一黯,“七娘,若有話,緊著些說罷。”

穆清忍著眼淚,強掩去哭音,分明有滿腹的話尚來不及說,到了口邊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庾立重又呼出口氣,眼前的穆清漸顯得那麽不真切,宛若幼時,在餘杭徑山下的顧府中,晃動著腦袋兩側的垂髫,淺碧色的綁發絲絛隨之舞動,垂著兩條腿坐在塘邊去夠水中的大朵蓮花。轉而滿目的碧荷粉團教一陣風沙吹散,黃塵風沙中俏生生地走出一名粟特女子,白色的聯珠暗紋翻領窄身袍,腰肢靈動,眉目明豔,手中甩動著馬鞭,追著他向他討要她從馬上落下的躞蹀革帶。

他使出最後的氣力,將眼轉向穆清,微微動了動唇,“金城……”便再無氣力闔上唇,半張著口,呆了片時,手無力地從穆清手掌中滑落。

穆清隻覺心口被人生剜去了一塊肉似的疼痛空落,冷風從她心頭落了空的地方穿過,說不上來的寒冷畏縮。她跪坐在已絕了呼吸的庾立身旁,木然地盯著他的臉,似乎下一息他又會睜開雙眼,衝著她淺笑。盯了許久,他如冰冷石塊般紋絲不動地躺著,直至趙蒼上前探過鼻息頸脈,伸手托抬起他的下巴,好教他閉上口目。她的按捺許久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自眼眶中決堤而出,跌坐地捂著臉悲慟哀泣。

杜如晦輕放下了庾立的後腦,由得趙蒼帶著兩名兵卒收殮,他轉臉瞧了瞧穆清,從胸中深吐出一聲歎,眼底的疼惜隨之一同浮起,順勢探臂將她裹帶入懷。

須臾間,她於昏天黑地中又頓覺肩背一熱,整個身子被擁入一個溫熱的懷中,她的臉嚴密地貼在戎袍布料的褶皺間,熟悉的氣息中夾雜著一縷縷血腥汙濁氣,她索性將自己放逐於巨浪似的哀傷中,蜷縮在他胸前,失聲痛哭起來。

英華搖了搖頭,上前兩步,大約是想要勸慰,杜如晦抬起一手止住她,輕聲道:“隨她哭一哭罷。”說著又緊了緊手臂,扶著她的後腦往胸前輕輕按了一下。

穆清渾渾噩噩地泣了一陣,自打阿爹阿母離世,她未再動過這般大的悲慟,此刻隻覺胸口脹滿接不上氣,連連大喘了幾口,把杜如晦唬了一跳,忙撫著她後背替她順氣,“庾兄他若有知,亦不願見你這般,好歹消停下,替他將正經事辦了才好。他又沒個子嗣宗族的,而今隻剩得你一個親眷,你若一味縱著性子哀痛,還有誰能使他妥善安排了。”

聽了這話,穆清方才茫然地從他懷中抬起頭,漸漸收了眼淚,緩下抽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眼下身在客鄉,我待要如何妥善?”

“我已命人往城中壽材鋪中置備打點下,先替他裝殮了,過後便停在距城門不遠的濟嚴禪寺中,暫先托付了僧眾看守。你若能親手主持了,固然是好,隻是……”他扶了扶她的肩膀,擁著她緩緩立起,“將此事全交予我,由我替你打點也無妨。待了結了折墌城這邊的事,我向二郎告假一月,扶棺回餘杭送葬也使得。”

穆清動了動麻木的雙腿,就著他的手臂站穩身子,吸了吸鼻子,幽然應道:“他係出南陽庾氏,餘杭隻是寄養所在,原不是他故裏。於他而言,何處不是客居。況且他自同我提過,願回金城,與葉納同葬。”

杜如晦複又歎息,抬手以掌心拭去她麵頰上的殘淚,點點頭,“也好。”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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