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金城離殤(十六)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049

穆清哪裏會不知曉他的用意,用力咽下眼淚,抖著聲音道:“阿兄不必問我,待咱們出了這境地,隨了我回長安,親眼見見豈不好?手腳斷骨又有何懼,我認得一位名醫,極會醫治刀棍外創的,他必定能醫好阿兄。”

庾立默了半晌,歎道,“我怎能拋下葉納一人在金城,倘若……倘若……尚要勞煩你與克明,將我送回金城。”

“阿兄又胡言亂語,我豈會另阿嫂獨身一人在金城?待咱們回了長安,我便命人去將阿嫂接來……”

“不必了。”庾立淒然一笑,“她,再來不了了。我原已料算到今日情形,特意尋了個說辭,遣了她去長安投你,哪知她竟又回來了。回來沒幾日,薛府的人便砸了金城長史府的門,我勸也無用,責也無用,她擰著性子死活不願同仆婢一同散去,執意要與我一處伴著。也怨我,她那樣的性子,也非初識,我原早該想到的,真個兒是害了她。那毒婦,竟將她半截身埋在地下,教我眼睜睜地看著,百名箭弩手齊射……”

庾立低吼了一聲,從口中噴出一口鮮血來,仿佛用盡了全部的氣力來回想那時的情景,鮮血順著唇角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細微的“啪嗒”聲在如同墜在穆清心間的錐子,一下下地刺紮著她。

“怨我,我本就不該放她西歸,我私心想著,大難當前,身為女子,必是願與夫君相守一處,一念之差,竟教她罹了難。”穆清的喉嚨如有重物墜著,艱難地沉聲說道,“她臨走前同我說,待安定了,要與你回餘杭去,開館授課,生兒育女,安穩過活……”

說到此處,穆清仿若又見著葉納臨行那日同她說話時的情形,靈動的身姿,明媚的笑容,褐色的眼睛裏盛滿了堅信,她再開不了言,閉口慢慢地將喉嚨口的粘滯著的脹澀咽下,使力挪動膝蓋,快速向庾立那邊挪移了一些,一字一頓,鄭重道:“你要安然活著,才對得住她。你已負了她一次,斷不可再負一次。”

庾立悶聲低泣起來,隔了片時,又爭持著昂起頭,著力點了兩下,震得鐵鏈嘩嘩作響。

穆清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以膝蓋點地,扭動了幾下身子,自地下站立起來,走到高高的窗棱下麵,抬頭向外望去,先前還有皎月當空,此時月已西沉,不知沉到了何處,天色烏墨一般黑得化不開,遠處的天際邊卻隱約有一道細線,將天地分割開。她心頭一振,回頭向庾立道:“再忍耐一陣,天將亮了。”

話音才落,外頭院子裏起了一陣響動,穆清一麵扭絞著被反捆在背後的雙手,一麵快步走到門後貼門傾聽。

院中腳步雜亂,三五人四散奔逃,卻無人在意這間小屋。有人高呼,“唐兵這就要入城了,各自保命去罷。”

又有人催喊:“還不緊著逃命!待天亮唐軍屠城時便再走不脫了。”

穆清心跳得厲害,振奮不已,暗說,到底未算差了,二郎果然神速。再回頭去看庾立,但見他亦升起了冀望,忍痛偏頭望向門口。

突然院中又響起了不一樣的步伐聲,不似方才的雜亂無序,聽著卻是齊整劃一的,火光晃過,院內的紅光透過門縫躥進屋內。穆清心往下一沉,暗道一聲“不好”,屋門便“哐當”一聲,猛地被撞開了。

凶神惡煞般地衝進三名兵丁,第一個入內的高舉起火把朝著庾立照望了兩眼,後頭兩人即刻躍上前,將他連同鐵鏈一道放了下來,也不看他的傷勢如何,可還能支撐,不由分說地便向門外拖。

擎著火把的那人朝屋內揮了揮火把,騰地照亮了縮立在一扇門邊的穆清,因她披散了長發,倒把那兵丁唬得一抖手,差點兒將火把扔出手去。

穆清倒是真心巴望他被驚駭到,可惜隻一息功夫,他便回穩過來,冷哼著上前拽過她的胳膊便往屋外帶。

推推搡搡走了一路,前頭的兩名兵丁一邊一個架著庾立快步向前走著,穆清雙眼緊緊地盯著他毫無生氣地垂拖在地的雙腳,鐵鏈拖過地麵發出的聲響,好像自在她的血肉中拖曳過一樣,那聲響令她心頭一陣陣地發緊。

也不知要將他們押解至何處,三轉兩轉,轉出一角門,這就出了這座大宅子。一駕木籠囚車正在門口候著,前麵兩人使上了力道將庾立甩進囚車內,轉身又拉過穆清,亦將她推塞入內。

穆清眼瞧著庾立擰在一處的眉頭,疼痛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卻生忍著未哼一聲。她心內一焦,霍地直起身,恰囚車向前行進起來,身子未及把穩,整個人便衝撞到了木籠杆子上,硌得肩膀手臂生疼。

這便是不得不低頭的境地了罷,她淒然跌坐在囚車內,怔怔地看著庾立已脫了形的模樣,兩行眼淚順勢而下。

天色微亮,穆清已能清晰地看見她對麵庾立的臉。他揣過方才的那一陣痛,靠在木籠上微微地喘息,努力想睜開眼,怎奈眼皮淤腫,隻勉強睜開一道縫來。“七娘,七娘,莫哭。”他氣息微弱地喘了一會兒,壓著嗓子道:“倘或有機會,你便趕緊躲命去,莫再拖帶著我,你想想四郎,想想克明……”

“阿兄莫說這話。”她止住哭泣,抬手就著衣袖抹了抹淚,借著天光向四周掃看,“你瞧,薛軍已潰散,正各自奔逃,那便是說秦王已兵臨城下,隻待天亮破城了,薛軍渙散,這城一攻即破。”

囚車左右晃動了兩下,在城樓下停駐了下來,先前擎著火把的那人滅掉火把,召過另兩人,向囚車內一指,低聲吩咐了一句,轉身便向前頭的另一車走去。穆清抬起眼,目光隨著他到了那駕馬車邊,桐木馬車,她認得那車,昨晚正是這駕車將她帶至這裏。

卻見馬車上的簾幔掀動,從車上跳下一人來,神色複雜地向囚車投來一瞥,極快地又轉過頭去,從車上攙扶下一名華服女子。穆清眯起眼,恨意陡然而起,正是桃娘與顧二娘二人。

兩名兵丁打開囚車門,探手便抓著庾立的肩膀,將他拖出木籠,穆清直撲上前,嘶聲大喊,“阿兄,阿兄。”兵丁反手推上木籠門,使得她一頭觸在了木籠門上,額角很快沁出一道血色。

兵丁半拖半架著庾立,將他帶至一根十字木柱前,捆綁紮實,他便形如死灰地垂頭任由人擺弄。顧二娘向囚車內瞟了一眼,提起裙裾緩緩向那木柱走去,木柱下另立著一名戎裝武夫,朝她伸出手去。因幾年前曾在金城郡有過一麵之緣,故穆清認得那武夫便是薛仁杲。

顧二娘依著他低語一番,隻見他點了點頭,麵色一凜,驀地抽出腰間的長刀,揚起洪鍾般的嗓音,“緊閉城門!倘再有私逃者,形同此人!”言罷長刀應聲而落,直直地砍落到庾立的腳踝骨上,削下一大塊小腿上的血肉,庾立忽受此劇痛,嘶喊出聲,那聲音中似乎帶著血氣,驚得城樓上下散逃的兵丁皆頓足屏氣而望,一時倒全受了震懾,無人敢哄亂。

穆清幾乎同時喊叫起來,雙手緊抓著木籠杆子,渾身發顫。顧二娘徑自走到囚車邊,眼中閃著一絲詭異的興奮,伸出一根手指頭壓在唇上,“莫喊。你這樣大聲,擾斷了他的叫聲,大朗不喜,必要再補幾刀方肯罷手。”

她話音一落,果然那邊薛仁杲揚手又下了一刀,削割在了他另一側小腿上,庾立的嘶喊聲較之先前已短了不少。

穆清捂著口,語不成調地向顧二娘哀哀泣道:“求你住手罷,念在自小的情分上,放過他……”

“這可便是你胡想了,咱們自小可有情分在?”她咯咯一笑,麵上卻露了暴戾可怖的形容,“他不過是沒了族的遺腹子,你不過是本家旁庶所出,情分二字,也是你們能隨意攀附的麽?”

“我知你心內於我有怨,這些年你過得不易。”穆清從木籠中伸出手拽住她的衣袖,“這,這皆應我而起,你若怨,便直衝我來,莫要……”

顧二娘笑得愈發肆意,直笑得前仰後附,眼角迸出些淚來,她伸手拭了拭眼角,猶笑意未定,“七娘何時這般逗趣,你瞧,你都將我逗樂出淚來了,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要同你這低賤之輩結怨,我卻不知究竟所為何,你講予我知可好?”

那邊薛仁杲的長刀已起落揮舞了數次,卻已聽不見庾立的聲響。顧二娘回頭探望了一眼,竟有些發怔,待她再回過臉時,麵頰上濕痕一片,淺笑仍掛在唇邊,“這便要輪到七娘了,我求大郎留他一口氣在,也好使他再目送你一回。”

說著便要拂開穆清抓著她衣袖的手,腳已向木柱子那邊挪動了一步。穆清收止住淚水,狠狠地眯了眯眼,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氣力,悉數傾注於拽著她的那隻手上,一把又將她拖拽回囚車邊,拉至近前,“你隻管將我戧殺與此,莫要留我半分活路,但凡我還存著一口氣在,今**加諸於他身幾刀,他日我必定照著你的法子十倍奉還。”

她語中挾裹著透骨的寒氣,一旁的桃娘不禁在心底打了個寒戰,便是連顧二娘,也短了幾分氣力掙脫,慌手慌腳地甩著胳膊,卻被穆清死死拽住,掙脫不得,直至桃娘自寒意中回過神來,慌忙上前幫著掰開她拽得泛白的手指。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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