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七十九章 金城離殤(十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179

穆清在營地中漫無目的地穿行了一陣,遠處的黃塵早已消散落地,頭前正麵出營的大軍她倒並不十分上心,營地北麵悄悄出營的那一隊,才是她心心念念的牽掛所在。

臨行前杜如晦溫和的一笑,輕撫她麵龐的粗糙手指頭,還有英華爽脆的笑聲,大紅戎袍,一身銀白的明光甲,興奮地拍著她的肩頭,“阿姊在此等著,待咱們回來,便能回長安去抱一抱四郎。”

穆清的時間停駐在了這個畫麵中,再抽脫不出來。營地中尚留了一百軍兵守著,被編成了五隊,交替巡查。穆清在營地中胡亂走了一圈,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做甚麽,大隊人馬離開,夥頭營中也沒什麽好忙活的,手頭沒個事兒又教她心頭毛躁,不得安生。

恍恍惚惚過了半日,將夜時分,仍未有消息傳回,有兵夫送來幹餅,她坐在營帳外的一塊大石上,屈著膝蓋,托腮出神。她接過幹餅呆呆瞧了半晌,好像首次見著這餅,眼神專注,神情卻茫然地咬了兩口,認真地嚼了幾下,仿佛這件事能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一般。

就在穆清的注意力全撲在這枚幹餅上不能自拔時,忽然從遠處快步走來守營門的隊正,向她拱手一禮,“顧夫人,營門外有人求見。說是夫人的舊親。”

穆清勉強將注意力從那枚幹餅上移開,皺著眉轉了轉眼,默想了片刻,搖了搖頭,“甚麽舊親,我卻不記得了,莫放入營。”

隊正領命而去,穆清仍舊將注意力放在幹餅上,竟不起半點好奇,倒並非她無心思起疑,實在是不必疑心也知來者是何人,想來大約顧二娘隨薛軍到了折墌城,前來認親的不會是別人,必是她身邊的那位桃娘子。

當日在金城郡也是這般說,如今又要故伎重演,這是看低了她的心智,還是認定了她早已將五年前的失子之痛拋諸腦後。穆清兀自冷笑笑,輕哼一聲撩開手中的幹餅,回帳中歇息。

她從隨身的囊袋中摸出一隻小紙包,紙包內裹了些許金洋花粉末,她將紙包中的粉末撒入粗瓷碗盞中,倒入些熱水,此物在軍中不難得,若無此物襄助,今晚怕是要不斷地想象著陣前情形,眼睜睜地看著天色轉亮了,這折磨她熬不起。

端起碗盞剛要飲下,轉念再一想又覺不對,眼下無一絲前陣的消息,倘若大軍半夜折回,她這沉沉一睡難免誤事,於是她抬手又將碗盞中摻了金洋花粉的水就地倒了,和衣往臥榻上一躺。

尚未及闔眼,帳門外一陣腳步,有人低聲謹慎地稟道:“夫人可是睡了?”

穆清從臥榻上坐起,走到帳門外,仍是先前來傳話的那隊正,恭恭敬敬地向她一揖,“那位,夫人的舊親,還未肯離去,一直在營門外候等著,隻說定要見著夫人不可。夫人您看……”

她心頭翻起一陣煩躁,極想吐幾句罵語,到底是不合身份,謾罵之語便隻在心腹間過了一遍,口中與那隊正道:“你且等等,我隨你去瞧過便是。”說著轉身回帳,取過一襲玄色鬥篷,披在肩頭禦一禦夜風。

設了二道防禦的營門外停了一駕桐木廂壁的馬車,晚間的冷風拂過,吹揚起馬車上懸掛的輕薄的泥金羅紗,看似質樸,實則萬分華貴。駕車的馬夫見有人隨著通稟的隊正過來,轉身向車廂內說了一句,半刻過後,車中踩著足踏下來一名渾身上下裹了深色鬥篷的身形。

穆清走出第一道營門,隊正不甚放心,緊隨在她身後。“甚麽人在此故弄玄虛?軍營攻防外,豈容閑雜人等逗留。”穆清冷聲喝道。

那鬥篷下的身形一晃,抬手將覆麵的兜帽向後掀去,兜帽下露出的麵容未驚起穆清半分驚異,正是顧二娘身邊的桃娘子。

“桃娘見過七娘。”她盈盈屈膝禮過。

穆清立在遠處一動不動,營門口燃著的火把的光映在她臉上,不住地躍動,掩住了她麵上所有的神情,默了片刻,她微動了動嘴角,冷淡地向那婦人道:“既已見過禮,桃娘便回罷,替我向二娘帶個安好。”

“二娘此時正在折墌城內,相去不遠,七娘既已到了此地,倒不妨親往城中道安好。”桃娘子抬了抬下巴,帶起了麵上的倨傲意態,火光映照下,穆清瞧得清清楚楚。

她靜靜地端詳了她一陣,無意搭話,轉身便要往回走,順勢同守營門的隊正道:“驅攆了去,莫使她在營門口閑逛,若仍是不肯走,便隻當細作射殺了。”

兩名兵丁執起弓,搭上箭,滿滿地拉開,閃著銳光的冰冷箭鏃一瞬間對準了桃娘和車轅上的車夫。

隻聽桃娘咯咯一笑,“七娘如今好狠的心,也罷,不願認咱們這些舊親便作罷,隻是,連阿兄都不願望探了麽?”

這話宛如鉤住穆清腳踝的鐵鉤子,猛地勾帶住了她往回走的腳步,牢牢地被釘在了原地。

“庾阿郎亦在折墌城中客居著,七娘當真不想去見上一見麽?”桃娘柔聲細語地補了一句,卻教穆清渾身微不可見地戰抖了起來,兩個月前杜如晦問她可有庾立夫婦消息時的遲疑神色霎時湧上她腦海,她用力咬住後槽牙。

“七娘也不必探究奴家這話的真假。”桃娘仍舊親和地笑語,言辭間滲著一絲絲陰冷氣,“論到底,庾阿郎的死活與我究竟何幹,奴不過跑個腿,前來知會一聲。七娘大可不必全信奴,與奴亦無礙,這便告辭。”

穆清驀地回過身,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揚聲道:“我同你去。”

桃娘笑得極其溫柔,“這便是了,七娘素不知,五年不見,庾阿郎是有多惦念。”

穆清正了正肩上的鬥篷,一壁走一壁翻戴上鬥篷上的兜帽。

守營門的隊正滿臉擔憂地上前攔擋在了她跟前,“夫人果真要去?此時離營似乎,似乎不大妥當。或在下安排幾人陪著夫人同去?”

穆清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無事。”心內又補了一句,秦王殿下這不是破折墌城去了麽?能否平安無事,全賴他破城的速度了。

隊正憂心忡忡地望著那輛暗色的桐木馬車,帶著他們素日在營中口口相傳的顧娘子漸行漸遠,一名兵卒探頭問道:“來的那位夫人瞧著便沒安甚麽好心,顧夫人這一去,可安穩?”

“大約是極凶險的。”隊正茫然答道,口中雖道著凶險,心中卻莫名地堅信,這位顧夫人,必能如前幾次涉險那樣,有驚無險地安然歸來。

……

馬車在夜色中疾馳,穆清的手藏在鬥篷下,緊緊地揪著胡袍的袍裾,月光透過敞開的窗格照進車廂內,照亮了她一半的麵容,另一半則隱藏在暗沉中。

桃娘陰仄仄地笑道:“不過見幾個親眷,七娘怎這樣一副膽寒的模樣?要教二娘見著,還當我使臉子予七娘瞧,倒要責我。”

“親眷?”穆清“噗嗤”一笑出聲,把桃娘驚了一驚,閉上了口。

過了半晌,穆清望了望車外,忽然說:“這不是往折墌城去的路。”

桃娘怔了一怔,借著月光將穆清麵上的神情細瞧了瞧,卻見她淡泊如水地端坐著,麵上看不出絲毫的變化,桃娘蹙了蹙眉,掀開簾幔探身去問車夫。兩人音量壓得極低,仍有隻字片語從簾幔外傳進來,穆清竭力捕捉到幾個字,“淺水原”、“交戰”、“避讓”幾個字從車夫的口中蹦出。

桃娘往車內撤回身子,狐疑地往穆清麵上一掃,不覺有甚麽,便重又坐了下來。淺水原已開戰,故馬車要繞路回城麽?穆清不動聲色地悄悄揣測。自己方才不過隨口胡謅了一句,竟套出了眼下的情形來,卻是她不料的。

折墌城的城樓上戒備森嚴,臨近城門時穆清側頭望去,儼然一副兵臨城下的嚴酷氣氛,這多少令她放下些心來,多半是梁胡郎真心實意地降了唐,此時正在淺水原合兵抗擊薛軍,以二郎一貫的雷霆手段,大致明日午後便能攻城,隻需熬過今晚和明日晌午……

正暗自排算著,馬車已停在了一座府邸前,桃娘率先下了車,立在車邊伸過手,“到了,七娘請罷。”

穆清隻當未瞧見她伸出欲要攙扶的手,自顧自地下了車。

桃娘訕訕地縮回手,向迎出門來的一名仆婢低語幾句,那婢子提起裙裾回身便往裏跑。穆清偷偷地深吸了兩口氣,穩了穩心神,小心地藏掖起所有的情xù,舉步隨在桃娘身後。

雖是夜間,府邸內院幾步便是一尊石燈,盡數燃著,將整個內院照得通明。走了一會子穆清方發覺,原並非往府邸的後院去,卻是穿過足有七道院落小門,越走越僻冷,好似從這座府中走入了另一處宅院,直至穿過第八道院門,走進一座草木雜亂的小院,再無石燈照路,四周一片陰沉感。

小院內隱約有一間屋子,並未亮燈,黑沉沉地靜立在院中,毫無生氣,向外透著一股死寂的氣息。

摸索著走到小屋門前,桃娘停下腳步,陰冷地低笑兩聲,叩了叩門,“奴已將七娘請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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