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金城離殤(十三)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338

杜如晦遽然而至的沉默,使得穆清眼皮子跳了一跳。“怎麽?”她停下腳步,轉頭想要借著月光看清楚他臉上的神情,卻隻看到一片淡然,“可是金城那邊傳了甚麽消息來?”

杜如晦摟了摟她的肩膀,手臂上使了些力,帶動她頓住的步伐,繼續向前走,“尚無。兵荒馬亂中,杳無音信便是最好的消息了。你莫太過憂心,我看庾兄也是個機敏的,定會想著法子保全自己與葉納。”

穆清垂頭不語,隨著他的帶動一步步向前走,走幾步又半信半疑地抬頭朝他一望。

“你每日與兵士們一處,可有聽見甚麽怨言不曾?”杜如晦突然開口問道。

這一問果然奏效,很快將她的心緒帶到了別處去,她偏頭想了一想,低笑道:“又怨言亦有讚言,你想要先聽哪一樣?”

“自是先聽怨言。”

“許也不必我說,你原就該知的,無非是按兵不出的那些話,都怨拖怠了銳氣。”穆清撇著嘴,將那幾名玄甲郎的急切述了一遍,隨後轉了話又說起那些讚語來,臨末又彎起笑眼,“阿爹的教授你果還記得。”

杜如晦輕聲歎道:“‘兵不血刃,不戰而勝,是為上策;損兵折將,以多勝少,是為中策,傷敵一千,自傷八百,是為下策。’恩師所授,從不敢忘。”

說話間已行至營帳門前,剛要掀開帳門,黑暗中響起踏踏的腳步聲,跑得甚急,轉瞬間沉重急促的喘息聲也隨之而來,杜如晦站定腳步,下意識地將穆清護到身後。

“杜先生?前麵可是杜先生?”自大帳方向跑來的一人邊跑邊喘,一麵揚手問道。

杜如晦放下擋在穆清身前戒備的手臂,略揚了聲,“正是在下。”

來人已跑到他跟前,扶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話不成句地稟道:“折,折墌城,薛舉,暴斃。”

穆清壓著嗓子,驚詫地“啊”了一聲,杜如晦轉過身,揚起了眉毛,向那人抬了抬手,“定下氣兒,仔細說來。”

“請杜先生,往,往,大帳中去說話。”報信的兵卒仍舊大口急喘著,彎著腰,一手撐扶膝蓋,一手向大帳那邊一指。

杜如晦不說二話,撩起袍裾大踏步地往大帳走去,穆清遲疑了一下,也不進帳了,跟在他身後一同去了,隻是他步子邁得闊大,她須得一路碎步小跑方跟得上。

秦王大帳中的氣氛絲毫不出意料,郎將們群情奮起,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時便披甲衝殺至城下,攻城破門。便是李世民,眼中亦有幾分按捺不住的歡躍。

穆清探頭瞧見帳內諸將俱在,倒不便入內,轉身便要走,帳內李世民卻早先一步瞧見了她的身影,高聲喚住了她,“七娘不妨同來。”她隻得回身入帳,先向李世民屈了屈膝,又盈盈地向諸將一禮。

帳中的郎將們皆認得她,有些殷勤還禮,有些則一向不喜且不屑婦人涉事,礙於秦王對她的看重,生硬地側身草草還過禮,穆清並不在意這些,微微一笑,退坐至杜如晦身後。

杜如晦入賬前,李世民正問到緣何薛舉的喪訊晚到了幾日。既人已坐定,眾人便言歸正傳。一名斥候打扮的兵卒正在帳中回稟,“薛舉暴病是早先便傳出來的,隻他離世的消息被薛大郎嚴密封鎖了,許是怕軍心生變。也按壓了不幾日,薛大郎露麵要繼承大統,咱們在城中的耳目這才知曉了薛舉已暴斃。”

“可探知了城中原跟隨薛舉起事的那些領將們作何反應?”杜如晦跟著問道。

“隻見悲憤,倒不見旁的甚麽異變。”斥候稟道。

杜如晦沉聲不語,自顧自地點點頭。

那斥候似是憶起了甚麽要緊的事,忙又說道:“薛大郎榮登那日,確是有過一番吵鬧,倒不為薛大郎榮登得是否名正言順,大約聽聞是幾名舊將質問他何故不撥發糧草一事,也不知怎的,鬧將起來,當眾便砍了一名郎將,唬得其餘領將們皆沒了言語。”

杜如晦麵上微微一動,勾起了唇角,一抹穩實的笑意浮上了眼,與此同時上首座中的李世民大笑出了聲,“克明妙算,薛軍果真要糧絕了。”

“估摸著再有個把月,便該有薛軍來降。本都是些流寇草莽,不過為了一口飽餐跟隨薛家,如今二餐接應不上,薛大郎又無甚麽仁德,大約也撐持不了多久。三月之內,除非薛仁杲性情大變,寬厚待人,不然二郎可坐收少說十萬薛軍。”杜如晦向李世民拱手笑道:“二郎再施以些恩義,襯得那薛仁杲愈發的狠絕跋扈,使降兵降將感恩戴德,豈不是薛大郎親送上的美事一樁?”

眾將縱聲笑起來。“好。”秦王臉上掛著誌滿意得的笑,自座中緩緩站起身,“梁將軍聽令。明日再加一道防禦工事,務要牢靠。任何人,若膽敢擅自領兵出營應戰的,斬立決。”

行軍總管梁實起身拱手接了令。

杜如晦笑點著頭,“正是這道理。切要牢記,隨薛軍如何挑釁叫陣,隻堅守營地,絕不迎戰出擊。”

……

兩月之後,深秋十月。秋意已然高高地懸上了枝頭,酸棗從成熟至幹癟地懸吊枝上。樹葉片片掉落,一日快似一日,與這深秋落葉速度相當的,是小山頭對麵薛軍營地中兵士們往唐軍營這邊逃跑的速度。

晨間營地的地下,薄薄地覆上了一層白霜。穆清捧著一摞子幹餅,小心地揀著沒有落霜的地走,夥頭營門前的方桌邊幾名饑腸轆轆的薛軍正望眼欲穿地盯著她由遠及近而來,那眼神看來好似要將她生吞了一般,穆清並不以為意,她見多了饑饉無望之後看到吃食時的神情,隻是帶累了她身後隨著的兩名玄甲郎,不得不繃緊了腦中的弦,牢握住腰間的佩刀。

她不急不緩地走到桌邊,一一分發了幹餅,幾日未見幹糧的薛軍皆顧不上道謝,抓過幹餅便啃咬,毫無意外地,個個俱教幹餅噎得直伸脖子,穆清熟門熟路地轉身入帳,端來幾碗稀薄的菜羹,放置到這幾人跟前。

這一個多月來,她幾乎每日清早要將這些事做上一遍,逃軍多半是趁著夜晚越過小山頭過來,暫教巡夜的兵夫扣押著,待天一亮,穆清便能見著幾名饑餓到無力說話的兵卒,因夥頭營一早忙著營中早膳,理所當然地將饑民推派給了穆清來安置。

雖說逃兵早已餓得眼中隻有吃食,也無甚氣力好作亂,杜如晦仍是擔憂她日日同這些逃來的薛軍相處,難保不會生出些事來,便不顧她的阻攔,徑自向秦王討要了兩名玄甲郎,時刻緊隨她身後護衛著。

夜間散兵來降的情形連續十餘日後,仿佛薛軍的軍營鬆懈了不少,夜晚偷偷跑來的散兵不斷,白天也漸有人來,卻不再是零星的幾名兵卒。起初是隊正領著五十人前來,再往後便有下層的郎將,領來一二百人。

這一日,穆清給予了吃食後,桌邊的一名兵夫忽然放下手中啃了大半的幹餅,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塞到穆清手中,“請速交付予秦王殿下,萬不敢耽誤。”

穆清接過書信掃了一眼,隻見上書粗大的“愚將梁胡郎呈唐秦王殿下台鑒”幾字,穆清深知此物緊要,轉身要遞交予玄甲郎呈送,轉念又覺不妥,收回手來,“你們在此好生安置下他們。”言罷懷揣了書信,牽過一匹馬來,親往大帳送去。

李世民擰著眉頭看完信,隨手遞給了杜如晦,這二人看完後皆是一副情狀,說不清是驚是喜,按說敵方主將來降,是樁好事,卻又令人不得不疑竇叢生。

書信在杜如晦手中轉了一轉,又回到李世民的手中,他手指輕彈了幾下微黃的信箋,滿腦子信中細數的薛大郎虐殺百姓,毒打領將謀士的形景,喃喃道:“這倒不違薛仁杲的一貫行徑。”

穆清在大帳外徘徊了幾圈,本欲回至夥頭營,走出幾步,心念一動,又慢慢走回大帳邊。看這情形,薛軍主將要領兵來降,薛仁杲必是惱怒,無論唐軍受不受,薛大軍一定緊隨其後而來。唐軍若不受,薛軍就地剿滅了梁胡郎,順勢挑釁唐軍,唐軍若受了降,出營接應梁胡郎,唐軍與梁胡郎合兵一處,共擊薛軍,或可一舉擊破。這般固然是好,卻仍有另一種可能,便是梁胡郎詐降,引出唐軍,與薛軍夾擊而滅之。

商榷半日,眼見著日至中天,將至梁胡郎信上所約時辰,大帳內起了一陣騷動,穆清走近大帳,戍衛兵卒也不攔她,她行至帳門口,騷動已平,一個熟悉淳厚的嗓音響起,“梁實將軍領兵一萬出營往淺水原去迎梁胡郎,探其是否真心要降。二郎率兵一萬,繞至淺水原北麵藏匿,若他假降,引來薛軍夾擊,便出其不意從側麵衝擊薛軍,助梁實將軍滅敵。他倘若真降,便三軍合並,一舉破敵,直取折墌城。”

穆清站立在大帳門前,有那麽一兩息,呆呆地一片空白。就是今日了麽?苦等了四月,猝不及防地要於今日終結。她腦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很快便能回長安見著她日思夜想的四郎,接踵而來的第二個念頭,又教她心中泛起一片涼意,便是今日,她的丈夫與親妹,俱要隨軍出戰,同她餘杭顧氏的郎婿決一死戰。

穆清悄然回身往她與杜如晦的營帳中走去,不論如何,她也該替他備下戎袍與護甲。一路上有看見她同她招呼寒暄的兵士,她卻甚麽都聽不到,一味低著頭走路,一麵走,一麵不自禁在心頭苦笑開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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