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金城離殤(十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320

麵前堆得高高的菜葉到底不如往常在府中所吃的,多多少少有些糟爛。雖說皓月當空,怎麽也不比白日裏看得清晰,穆清睜大眼睛,專注地埋頭在一堆菜中揀擇。

過了許久,她放覺得眼睛酸脹,脖頸也沉沉地發酸。她從菜堆中抬起頭,以手背揉了揉漲澀的眼,又緩緩地轉動了幾圈酸沉的脖頸,鬆泛鬆泛肩頸肌骨。

轉頭之間她順勢打量了一番周遭,夥頭營在營地的最西麵,隱約能看到營地外圍密密匝匝的一圈纏繞著鐵蒺藜的拒馬,時不時有十人一隊的兵卒交替著來回走動巡視。營外便是一片小樹林,此時夜靜,涼風習習吹過,隻聽得夜鳥咕咕,樹葉婆娑。

夥頭營前麵是玄甲軍的營帳,較之其他營帳,玄甲軍的帳外顯得無比寧靜。這個時候,兵卒們結束了白日的操練,吃過晚膳,離入帳熄燭火尚有一個時辰。別營的兵卒們喜歡聚在帳外擦洗談笑,相互嬉鬧,玄甲郎們的軍紀甚嚴,多年雷厲風行的習氣早已養成,故晚間即便有空閑,也鮮少在外遊蕩著,大多在帳內歇息。

穆清轉過幾圈脖子,抓起一把菜葉,正要接著揀擇,也不知怎的,忽然有低低的交談聲,順著涼風飄散開,直飄到她耳邊。她從菜堆後頭探了探頭,右前方的營帳中鑽出四名兵卒來,瞧著該是玄甲郎,大約是嫌帳內氣悶,貪涼往帳外透氣。

她無意去聽他們說話,不以為然地將頭縮回高高堆起的那些菜蔬前,手中的活計不停。那四名玄甲郎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陣,隨著“杜先生”三個字隨風飄至她的耳中,穆清不由停住了手腕,側耳凝神細聽了聽。

“咱們究竟要在此處守多久?聽聞今日杜先生又嚴令重申了一回,不準出兵迎戰。”一名玄甲郎粗聲低語,口氣甚是不耐煩,“依我看這杜先生不過是拿了個謹慎小心的由頭,實則是懼怕了二十萬薛軍,不敢動彈罷了。”

“正是,正是。”另有個低沉的聲音應和著,“上一回不教出戰,是因了秦王殿下的病患,如今殿下早已大安,蹦跳如常,也能帶得兵,怎的仍是要縮在高墌候等。這一等又不知等到何時……”

先頭那聲音又歎道:“真真憋屈,到底不如衝上陣前,砍殺一通來的快意。薛軍人馬雖多,大多是沿途收編的散兵遊勇罷了,怎敵得過咱們。”

“話可不能這樣說,上陣衝殺咱們行,布陣謀局那些個燒腦子的事兒,你懂?”第三個玄甲郎帶著譏誚細聲道,伴著這幾人的幾聲低笑。“我可是聽魯隊正親口說了,依著杜先生的主意,高墌,折城內俱無存糧,薛軍的糧還是從金城一路掠來的,撐持到今日已是不多,估摸著支撐不了多久。咱們的糧多,又背靠著長安,倘或真不夠了,隨時可從長安調運糧草來,便是憋也能將薛軍活活憋死。即便憋不死他們,腹饑難忍時,軍心散亂,更易攻破。”

幾人大約要轉著過腦來想一想這策略,一同安靜了一息,有人又道:“杜先生那日當著眾郎將的麵說了,若要拿著二萬人馬去同二十萬廝殺,憑著神勇,大約也能有勝算,隻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並不上算。兵卒的命也隻一條,舍命奮勇殺敵固然不錯,但誰人的命不是寶貴異常,若能兵不血刃,或少受折損,又何必白搭進那麽許多條性命去。”

這話說得那幾人一陣唏噓,交口將杜如晦稱讚了一回。

穆清坐在菜堆後頭,無聲地勾起唇角,隨即又苦笑一下。她當真是不懂他的心思,時而見他殺伐決斷,毫不留情,時而又極重惜人命,究竟哪一個才是他心底所願,得了空一定好好問問才是。

玄甲郎們扯談一陣,吹了一會子涼風,便到了熄火的時辰,四人一同鑽入營帳。頃刻之間,整個營地的燭火漸次熄滅,不到一刻,便隻剩了如水的月光,如一匹巨大的銀白色軟綢覆蓋在營地上。巡守的兵卒換過一班,革靴哢嚓哢嚓,齊整地踏著地,在營地中警覺地巡回走動。

穆清將揀擇好的菜堆放在身邊的大竹筐內,夥頭營的掌管從夥房營帳內探出腦袋來,“天色不早了,顧夫人且回罷,剩下的活計也不多,留著我來。那筐子菜沉實得緊,夫人莫去搬動,自有人來搬。”

“那我便去了,有勞了。”穆清站起身,拍撫了幾下手掌,撣了撣沾在胡服上的菜葉,營帳門前正有一口大水缸,她在水缸中往外掬了些水,使力搓洗了一番,搓去了手上的泥垢,月亮倒映在水麵上,搖搖晃晃,她不禁抬頭望了一眼皎潔如玉盤的明月。

正要舉步,那掌事也望了望天色,及前頭黑沉晦暗的營地,“夫人且慢,眼下營火已熄,黑燈瞎火的不好走,還是找人來護送夫人回帳。”

穆清剛要開口推謝,一句“不必了”已到了舌尖,突然從近前的某個營帳後頭傳出一聲“不必了”,搶在了她的前頭。

聽著聲,穆清便忍不住翹起了嘴角,再熟悉不過的溫潤醇和的嗓音。

杜如晦踏著月色從營帳後頭走出,月光將他臉上的輪廓勾勒的愈發深邃,唇邊輕含了一抹微笑,緩步向她走來。

“喲……”掌事低低驚呼了一聲,“杜先生。”心中頓生了懊悔,暗自猜測著是否將這位顧夫人留得太晚,以至杜先生親自來尋她,早知如此,打發也好,哀求也好,原該早早地請她回去了才是。

想到這裏,掌事不禁囁嚅地向他解釋,“本應早些送夫人回帳的,這一忙,便將甚麽都忘幹淨了,現要杜先生親自來接,這真是……”

“無礙。”杜如晦擺了擺手,順勢將手伸向穆清。

掌事心頭一鬆,忙拱了拱手,“杜先生,顧夫人慢走。”即刻識趣兒地縮回夥房營帳中。

穆清促狹地一笑,有意略過他伸來的手,繞行至他身邊另一側。他一手握了個空,另一條手臂卻極快地探出去,她尚未回過神,整個人已教他攔腰圈住,腳下也不必使一點氣力,被他帶著往前走去。

她忽然覺著有趣,“咯咯”輕笑了兩聲,這竟教杜如晦愣了愣神,上一次聽她這樣的笑聲是何時,他竟記不起來了,仿若隔了很久似的。

杜如晦圈摟著她的腰肢,兩人同步踏行在營地邊緣,清輝遍灑,涼風輕拂,穆清不由自主地從胸中呼出一串滿足的長籲。

“怎麽?”杜如晦側低下頭,柔聲問道:“好端端的為何歎氣?”

“誰人歎氣了,不過有些感慨。”穆清被他帶著走,幹脆將整個身子的力道都靠在他身上,懶散愜意地隨行。

“感慨些甚麽?”他又問道。

穆清無聲地笑了笑,反挽住他的胳膊,“忽然想起了餘杭府中,半山腰的那間涼閣,這個時節,這樣的夜間,在涼閣中就地鋪一襲竹席,或坐或臥,最是令人平心靜氣,再攜一具短琴,撥弄一番,真有出離塵世之感呢。”

“原來,那時時常在夜晚擾人清夢的琴音,是你的功勞。繁星滿天時也奏,月如彎鉤時也奏,望日滿盈時也奏,卻奏得破音斷章,我隻奇怪,難不成奏琴之人不知自己琴技差強人意麽?”杜如晦越說越忍不住要笑將出來。

“真有那麽差?”穆清嘟起嘴,然後又低聲自語道,“也是,任憑怎麽練,總不及阿兄奏得好。”

杜如晦從心底裏並不十分願意她在這樣的溫情脈脈的月光下,提及同庾立青梅竹馬的那段年月,他甚至有些懊悔自己曾經的瑟縮。分明聽見她在涼閣上撫琴,每每在屋前一直站立到琴音消散,伊人離去,卻從沒有勇氣上涼閣去。

穆清在他身邊絮絮地念叨了一大堆話,他竟全無聽進,胡思亂想一陣,乍然覺得好笑,同她死生相攜八載,如今更是有了小四郎,過了而立之年的人,卻如同青澀少年一般較真。

暗自嘲諷了自己一番,倒提醒了他一樁事來,於是他斂去嬉笑,又恐惹她憂思,便有意擺出一副隨意的口吻,“近日可有你阿兄與阿嫂的消息?”

穆清頓住了笑語,停了一兩息,搖了搖頭,“阿嫂離去已久,按說早該回至金城。我一直在軍中,也不便收信,想來,總該是平順無事的罷。”這話她權當是安慰自己的,她隻能這麽去想,稍許的偏差都會令她坐立不安,心力交瘁。

杜如晦的心慢慢向下沉去,不祥感卻如浮上水麵的油,很快連成一片,揮之不去。尚在長安城外駐軍時,他曾遣人往金城郡去打探消息,薛舉已率軍離開金城,一心撲在前陣,無暇回顧,庾立若要逃脫,此刻正是最好的時機。原想著命人將他闔府接出金城,送至長安先安置了,也好教穆清放心。

前去打探的人今日才趕回來,稟知他,金城郡內的隋官,大多已降了薛舉,偶有立定了主意忠君報國不肯降的,皆教薛大郎收拾了,連屍骨都不曾留下,大約俱填塞了他豢養的那些獒犬的牙縫。

長史府內的庾立卻不知去向,非但庾立杳無蹤影,便是連葉納並府中家人也不知所蹤。探問坊內鄰人,俱不敢多言,纏磨了好幾日,放有人鬆開告知,庾長史同長史夫人於前陣突然教人砸開府門帶走,府中家仆婢子盡數散逃了,其餘的便一概不知了。

杜如晦聽著這個信時,還抱著一縷希冀,沒有傷著府中仆婢,隻帶走庾立夫婦,這行事倒不太像是薛大郎的做派,或許是穆清已著人暗中接走了他們。眼下聽穆清這般茫然不覺的回答,心知事態大致已是不好。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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