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七十四章 金城離殤(九)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968

直至翌日午後,劉文靜方才帶著殘餘的百餘騎,摸索到了開遠門外五裏處的駐營。劉文靜自感羞愧,原抱定了主意,不見秦王,徑直入長安去請罪抵命。

隻是他未料到,在李世民的一場雷霆震怒下,前來候等押解他的郎將們隻得先行離營回城,此時劉文靜尚未入營,杜如晦已在營外候等他一個多時辰。

劉文靜及其所率的百餘名殘兵,滿身滿臉凝幹的深褐色血漬,眼中血線絲絲纏繞,幾乎成了赤目。杜如晦動了動眉頭,也說不出甚麽安撫的話來,隻默然領著他往大帳去見李世民。一麵走著一麵心中暗怨,劉公糊塗,這一番兵敗,正是將把柄遞送到了李建成的手中。太子正忙不迭地要剪除秦王的羽翼,恐怕這頭一刀便要落在了劉公頭上。

這兩日李世民的病情漸穩固下來,無需再著人日夜看護,隻是麵色依然難看,說話仍舊費力,到底是大病了一場,未免差了些底氣,訓斥劉文靜的話也說得斷斷續續,饒是如此,仍是將年及半百的劉文靜愧得淚流涕零。

斥責了一陣,李世民便耗盡了氣力一般,說話間上氣不接下氣。終是英華忍耐不住,上前求了兩句情,倒也不是為劉文靜開脫,究根到底她是顧惜李世民大病正愈著,好容易從昏睡中轉醒,卻接二連三地遭受重擊,震怒心焦不斷,再這般下去,非要折騰得嘔血不可。

既英華開了口,帳內其他幾名郎將心知大約是可以求情的了,也跟著一同附和了幾句,李世民深深喟歎,揮手遣退了帳中所有人,口氣依舊僵硬,卻緩下了氣勢對劉文靜道:“身上的傷及早教趙蒼瞧了,將養幾日,不必到大帳中來。”

“你又何必動這樣大的氣。”大帳中眾人三三兩兩地散去,隻餘下英華同李世民二人,英華看著他枯槁的麵色,撇了撇嘴,“並非扳不回這一局,待你大好了,自有薛舉可受的,咱們……”

“英華,過來。”他仿佛未聽她在說些甚麽,自顧自向她招手,也不在乎她是否真的會依著他的話過去。

英華驀地住了口,愣愣地立在原處不動。她瞧著他無神卻希冀的眼神,心中忽有所動,她的直覺同她說,不要過去,該是持禮告退,轉身走出身後的帳門,可是她的腿卻不聽使喚地向前一步步地邁進,總共五小步,走的猶如五百裏一般艱辛。

英華挪步走到他跟前,李世民指了指身側,她遲疑了一息,終是坐了下來。兩人默坐了一陣,竟都不知要說些甚麽。

烈陽已偏轉至西邊,整個大帳被一片金色籠罩著,靜謐得不像是在軍營中。也不知從哪裏傳來的一陣馬嘶,瞬間撕破了這片沉寂。英華好似從睡夢中突然被人喚醒一般,猛然抬起頭,支支吾吾道:“二郎若……若沒甚麽事,我便先……”

“無事。隻想如從前那般與你坐一回,你有事便先去罷。”李世民的聲音低沉疲憊,聽著甚至帶了懊喪,著實把英華唬了一跳,自小見慣他的意氣風發,卻在此刻一不小心瞥見了他的垂喪,她倒像是偷窺見了不該見的一樣,神情心緒皆極不自然。

英華屈起膝蓋,抱膝坐著,擺出一副要長久坐在此地的姿態,將一側麵頰貼在屈起的膝蓋上,側眼去看他,不覺顯露出幾分年幼時的天真爛漫來。

她這不經意的模樣,令李世民的眼中劃過一絲恍惚,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可曾記得,咱們第一次見著,那時你多大年紀?”

“整好十歲。”她莫名地答道。

“一晃八年。”他抓起案上的一柄短匕把玩,閑閑道:“你從未同我講過咱們相識前的事。”

英華愈發疑惑,心中暗暗嘀咕,此刻他該氣惱大郎關閉城門的事兒,理應說些泄瀉怨怒的話才對,怎無端地想著這話來,歪頭想了一遭,卻覺得吳郡已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不過是兄弟姊妹小孩兒家之間,整日糾纏鬥氣的事兒,想來也無甚意趣,故不曾提起。”

“吳郡顧氏亦是大族,兄弟姊妹可多?”

“多,多得很。”這一問倒勾起了她腦中些許舊事,“家中女孩兒中,隻我一人被準許了跟著武師練武,你也知我阿爹是個庶出子,阿母是祖父賞賜予我阿爹的侍妾,能同侯府中正經的小郎們一同習練,也算是祖父格外的恩典了。習練切磋之下,他們拳腳上不能勝過我去,便時常使些絆子,教我挨一頓訓誡,或在祠堂中麵壁一夜……”想著往昔那些,她支起腦袋,雙手捂了口鼻嗤嗤笑起來。

李世民皺了皺眉頭,“你不怨麽?”

“怨,如何不怨。隻是每每賭氣不願再去府中時,阿母便要說,若是耐不住這點委屈,便安安生生地在此作個低微之人,到了年紀隨便配個尋常的人家,或是送去大門戶中作個妾室,永世忍耐著委屈。”說到此英華的臉微微一紅,幸而此時金紅的斜陽將帳中的一qiē覆蓋住,顯不出她的臉紅來,“誰人肯永世受那些委屈,我便同自己說,去罷,隻要再熬一小會兒。”

她說到興頭上,忽然又頓住,報赧笑道:“瞧我,同殿下說這些作甚麽,皆是些兒時的癡話。”

李世民放下手中把玩的短匕,又捏起沙盤中的一小撮沙石,神色較之方才,已然舒展了許多,卻在她言及“殿下”二字時,略動了一下眉頭。“說罷,我願意聽你那些癡話。”

英華歎了口氣,“後頭也沒甚麽好說的了。阿姊從餘杭歸來,阿爹要將她送予杜淹作侍妾,她自是不肯,我阿母便求著她攜了我一同逃出吳郡。那時阿姊年歲也不大,尚膽小怯懦,咱們一路戰戰兢兢奔逃至江都,投了姊夫,方才定下心。隨後,便隨著姊夫到了東都。”

李世民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一句“如今可願嫁”的問話在心中轉了幾圈,又在喉舌間吞吐了三兩回,終一橫心,想要向她討要個回答。

“如今”兩字將將出口,大帳門口傳來趙蒼的聲音,“湯藥已成,殿下莫要錯過用藥的時辰。”

“既要吃藥,我便先去了。”英華笑盈盈地屈了屈膝,明明身著了單戎袍,卻執了屈膝禮,看著頗為古怪,李世民消去了被趙蒼打斷問話的不爽快,忍不住低頭笑過,“去罷。”

英華走到大帳門口,迎麵正遇上端著湯藥碗進來的趙蒼,恰巧身後又跟來李世民追補上的一句話,“今後不許再以‘殿下’相稱。”抬頭便見趙蒼疑惑又瞬時了然的神情,頓覺煩亂,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帳外走去。

李世民的瘧疾初愈,足足將養了大半月,果真如趙蒼所言,並無出現氣力疏散,神疲力倦的情形,且他正當青壯,身底子強健,恢fù得竟比趙蒼預料得更爽利。

這大半個月穆清卻沒那麽好過。時入七月中,天氣熱辣得令人焦躁,穆清幾乎每日要同杜如晦念叨一遍李建成拒開城門的惡行。

杜如晦知她念子情切,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親去各城門探過幾次,無奈城門緊閉,每日進出城門不過寥寥幾人,皆係大興宮中需補給采辦的內監,或是往來通信的兵卒而已,個個俱手持大興宮的腰牌,盤查甚嚴。

“大郎趁機興風作浪,難不成李公不知麽?分明便是縱容著長子要行那毀絕不義之事。”穆清忿恨地在帳中來回走動。

杜如晦一緊眉心,“這話在這兒說便罷了,出去萬說不得。妄議朝政,再加大不敬,如教那起子別有用心的聽了去,立時便成了忤逆謀反,合族的腦袋全填上也不夠砍了。”

“可照著眼下這形shì,究竟哪一日方能回城?”穆清一想到長安城宅內幼嫩白胖的小四郎,便宛如變了個人似的,焦躁難安。算來四郎已足三月,該是轉著亮晶晶的眼珠子認阿母的時候了,她卻被困在城外不足五裏的地方,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

“隻能靜待二郎複原,領兵重據高墌,破了薛舉,大張旗鼓地回城。”杜如晦道。

這話忽然提醒了穆清,前幾日有個疑惑曾在心間轉過,但連日來滿心滿腦的均是四郎的小模樣,一時倒將這一茬給忘了,“按說,劉公遭了慘敗,二郎也已棄高墌撤回長安……”

“薛舉該一鼓作氣直取了長安才是。”杜如晦接口道,“可已過了二十餘日,他竟無絲毫的動靜,不免顯著蹊蹺。”

穆清連連點頭,“正是呢,不知這其中又有甚麽古怪。”

“也不必胡猜了,眼下二郎已康健如常,左右就是這兩日,便要再進發高墌。”杜如晦按下她的肩膀,正按在她的肩膀與鎖骨之間,觸手隻覺鎖骨凹凸,一個多月來竟是消瘦了不少,他心底躥起一股隱痛,“跟著我這些年,倒教你吃了這許多苦。”

“好端端的又說這話。”穆清斜睨了他一眼,微嗔中含笑,“倘若未跟著你出來,現下活得如同布紮的偶人一般,活著還有甚趣兒。”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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