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金城離殤(八)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256

日夜交替地行至第三日,眼看著將到長安城,李世民終於從昏睡中轉醒過來。見到他抖著眼皮子,艱難地睜開雙眼的瞬間,趙蒼不禁腿腳一軟,騰地跌坐在地。

穆清正在車轅上坐著,聽到動靜回頭一瞧,亦是大鬆了一口氣。

“這是往哪裏去?”李世民暗啞著喉嚨,如同記不得怎麽說話似的,發出怪異的聲調。

穆清冷不防被他這麽一問,麵上才剛浮起笑容,漸漸地消隱了去,竟不知該如何答他。照實答,恐他初醒過來,受不住攻心的急怒。若不告知以實情,卻又該如何說。

英華與趙蒼雖在一旁,許是也想著這一層,俱不敢開口,都拿眼瞧她。穆清實是為難,隻得召來一名兵夫,命他速請了杜如晦來。

杜如晦在隊伍前頭,一聽聞二郎已醒的消息,撥轉了馬頭便往隊中來。剛到了二郎所乘的輜重車邊,正要稟告這幾日的事態,張口語未出,隊末的玄甲軍卻騷動起來,透過人群望去,狀似都振奮地端持起兵刃,儼然一副要迎敵的態勢。

一聲玄甲的魯阿六催著馬跑來,神色焦急卻不慌張,見二郎睜著眼靠坐在車上,驚喜交集,繼而猛然想起另有要事要稟,“後頭來了一駕馬車,走得極快,高張帶薛字的大旗,迎上去探過,隻一名駕車的車夫,並無其他一兵一卒。”

李世民茫然地轉向杜如晦,麵帶疑惑,等著他細解。

後頭又有一騎趕上來,另一名玄甲郎朗聲稟道:“那車夫與車都已教咱們扣了,他口口聲稱並非軍中人,隻是替薛公送東西來的,車上確有一口大木箱子,未敢擅動。”

杜如晦叫停了隊伍,幾名玄甲郎押著車夫並那一駕車走上前來。車上擺放的哪裏是大木箱子,分明便是一口薄棺木。

英華騎著馬,繞著那口薄棺木轉了兩圈,仔細打量了一番,僅是一口棺木,並無異常,遂問向杜如晦,“姊夫,可要打開來瞧過?”

杜如晦略一遲疑,點了點頭。

正有幾名兵丁站在近前,英華順手拽過其中一人手中持著的長矛,以矛頭在棺木上敲擊了幾下,發出沉悶的咚咚聲,矛頭在棺木蓋上抵了一會子,見無異動,她一手使上力道,將矛尖插入蓋縫中,棺蓋並未卯死,故英華使的勁大了些,那棺蓋“哢”的一聲飛了出去。

棺內的東西,卻教在場的眾人齊齊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六月的盛暑天中,竟令人後脊梁內躥上一股寒流。

隻見滿滿一棺的血肉模糊,紅黃白相間,似一塊塊帶皮的碎肉一般,英華座下的馬受了一驚,低嘶了一聲向後連退兩步。她扭曲著兩根柳眉,一手控zhì著馬韁一手捂住口鼻,回到李世民的車駕旁。

“那是人鼻!”兵士中有人尖聲喊道,聲音裏掩不住的恐慌。

“還,還,還有耳朵。”又有人顫聲叫道。

穆清所坐的車並未在近前,幸而隔開了些距離,卻依舊能看得見片片殷紅。她別過臉去,盡量不使自己看見那堆惡心可怖的東西,怎奈那堆東西在棺木中悶了有好一陣,又因天氣炎熱,開蓋的瞬間一股子惡臭的血腥味隨之一道湧了出來,她雖能避開不看,卻如何也躲不開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一時間胃逆想吐,捂嘴幹嘔了起來。

趙蒼忙從隨身的囊袋中摸出一把幹薑,遞了一片給她,教她含在舌下,又分了幾片予身旁眾人,轉頭看了看英華,猶豫了一下,有些瑟縮地朝她遞上幹薑片。

“多謝趙醫士。”英華接過薑片,欠身謝過他,趙蒼不自然地微微訕笑一下,抬舉著的手竟忘jì了收回來。因眾人的注意力皆在那口棺木上,倒未有人察覺他的窘態。

李世民低低地壓著眉頭,眼中幾乎要噴出怒火來,喉嚨裏漫上一縷血腥,嘶啞著聲音指著前頭那口棺木問道:“這是何意?”

當下無人敢答,那駕車送來的車夫早已懼怕得站立不住,跪在地下雙手撐地,渾身不住顫抖,聽見問話,也不知那壓抑著盛怒的聲音在問誰人,便隻管貼地俯身回:“一位將軍,稱是……稱是薛公帳下的,許了錢,命小人送這口棺木往大興城送,定要,定要親自送予一位李姓的二公子才作數,其餘小人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

李世民驀地冷笑起來,轉頭向杜如晦,“又是撤兵回長安,又是充塞了被刈割下的耳鼻的棺木,也不必你們來告稟,定是有人枉顧號令,私自迎戰薛舉了,且瞧這情勢,必是戰敗了。”

“劉公,領了二萬人馬去的,至今未回。”杜如晦沉峻著臉,瞟了一眼那血糊糊的棺木,“想來也不會回了。彼時恐怕引來薛舉追擊,殃及餘下的這一半人馬,隻得匆忙撤了營,形shì迫急,且二郎一直昏睡不醒,我也隻得擅作主張。”

“阿姊前去勸說,爭持許久到底未能勸住。”英華見李世民臉上明滅不定地晃著的怒火,忙添上一句,“二郎且莫動怒,才剛轉醒,這再一怒,可教趙醫士白費了心血。再者,眼下既已是這樣,緊著先撤回長安要緊,餘下的事再作計較。”

李世民咬著牙,鼻翼微微煽動,沉默了良久,悶聲低吼道:“走。”

大隊人馬接著往長安趕,魯阿六卻不知該如何料理車夫和這一車的物件,他隻知道秦王此時怒火衝騰,再沒個眼頭見識,趕著上前提問這事,是萬萬不合的。杜如晦又緊隨在秦王身邊,亦是問不得。

躊躇跺腳了半晌,他轉眼瞥見了與英華一同騎行在後的穆清,倒令他抓著了救命稻草,趕緊上前,指了指身後的馬車,“七娘,你替我拿個主意,那些,要怎生是好?”

穆清不願回頭去看,沉吟片時,歎道:“亡而不得全屍,又受了那樣的淩辱,到底可憐,好生埋了,坑洞挖深些,莫再教豺狗野物翻騰出來。那車夫,與他無幹,趕走便是。”

魯阿六領了話正要去辦,馬韁繩才抖開跑了兩步,又被人喚住,回頭見是杜如晦從李世民身邊趕過來,便撥轉過馬頭,拱手問道:“杜先生還有何吩咐?”

“那名車夫,不知真個兒是平民,還是兵夫所充,他既已入了我軍中,知曉了軍中人馬數目,又瞧見了秦王的病勢,便再不能放他回去,倘或向薛舉透了風,一路追擊而來,哪裏還有咱們活命的機會。”杜如晦漠然說到,口吻冷冽。

穆清倏地抬起眼,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或隻是個尋常百姓……”話雖這般說,底氣卻不足,畢竟這事無法確準。

魯阿六沉著臉再一拱手,“在下明白。”

杜如晦點點頭,“也好好葬了,莫教曝屍荒野。”

穆清心下說不上來的悶堵,連聲歎息,垂眸無語地坐於馬上,專注於手中的韁繩。杜如晦慢慢靠近她身邊,方才的冷峻嚴酷全然不見,又是如常的溫潤和雅,“穆清,你莫怨我狠絕,此事僥幸不得,這裏二萬多條人命,同他一人相較,孰輕孰重,你該能分辨。”

“我明白,未曾怨過。”她低著頭輕聲道,“隻是不願見你行這些事,倘若可以,寧願由我替你行了。”

杜如晦頓覺心中有異物在滾動,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看看周圍,畢竟不妥,故隻動了動手臂,未當真伸過手去。

再走了一段,身後有兵卒持了一塊木牌樣的物件過來,稟稱是處決那車夫時,從他身上掉落之物。杜如晦接過攤在手掌心中看過,穆清和英華也湊過脖頸來瞧,竟是一塊軍牌,上頭清晰地鐫刻了名姓,年紀,所屬營隊。

穆清一縮脖子,抽了抽眉頭,若非杜如晦趕來製止,她險些放歸了細作釀下大禍來。當下愧意暗生,控著韁繩靠近他低語,“好險,虧得……”

杜如晦深深看了她一眼,屈起食指,按壓在自己的唇上。

穆清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按下這話不提。

……

長安城的開遠門相去不過十裏,李世民遣了斥候,持著他的信令前去報信,命城門守兵準備開城門。不出一會兒功夫,斥候疾馳回來歸還信令,隻道已知會了守兵,待到了城下便開門放入。

一個時辰後,開遠門已能清晰地望見,不過半裏,總算一路未遭追擊,眾兵將懸掛的心正緩緩地往遠處放。

眼見的人卻瞧見大約五人,策馬自開遠門方向奔來,估摸著是前來迎接的,想著立時便要回城了,軍中眾人,腳底下無不加快了步伐。

疾行來的五騎撇開眾人不理會,徑直馳入隊中,一直到了李世民跟前,方才勒帶住韁繩,為首的那人是名隊正,翻身下馬,大步走到李世民所坐的輜重車前,抱拳躬身一禮,“太子有令,為拒薛軍,長安各城門嚴閉,不得放入一人來。還請秦王殿下退出城外五裏處駐紮。另,我等奉命押解罪臣劉文靜回城。”

李世民手中恰正端著趙蒼遞來的湯藥,按捺著火頭聽完這番話,晃晃悠悠地自車上站下地,頓了一息,猛然抬起手,連碗帶碗中的湯藥,狠狠砸在了地下,身子一晃,一下頓坐在車板上。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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