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六十九章 金城離殤(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107

驕陽似火,官道兩邊,田地中去歲秋季種下的冬麥已收割一空,留在地裏的短短的麥稈早被曬得幹枯焦黃,有些則成片成片地倒在黃土地上,幾乎要與塵土同歸。

出長安大約二百多裏,首批出去探路的斥候折返稟報,百裏外的高墌北邊出現大片的營帳,高挑起“薛”字大旗,按營帳數目視算,兵將人數大約在十萬上下。

李世民聽報後沉默不語,兀自在馬上狀似沉思,側看去還微微有些佝僂。杜如晦與劉文靜互看了一眼,滿心疑雲,卻也不好催問他。斥候退下,隨著大隊繼續前行。

到底才出的月,穆清在馬上顛得冷汗熱汗齊淌,蒼白的臉頰上因暑熱暈出兩抹紅暈,麵色怪異。葉納本就是胡女,向來善騎,這一路雖要忍著烈陽暴曬,略有些蔫軟,卻並無大礙。英華自是不必說,酷暑極寒於她而言已是尋常。她不時側頭去觀望穆清的臉色神氣,擔憂她隨時要撐持不下去。

杜如晦回頭望了幾次,眉頭緊緊擰到了一處,正待要向李世民開口,一邊的劉文靜亦有些不忍,轉向杜如晦道:“七娘的樣子,瞧著不太好,不若使英華陪著歇一陣,待日火下了些再趕上大軍。”

杜如晦點著頭,“正有此意。”遂向馳到李世民身側,向他告稟了幾句。待他說完,李世民卻渾渾噩噩地不知所語,杜如晦想起方才斥候回稟時,他亦是這般形景,心下不由一頓,緊著喚了兩聲“二郎”,隻見他茫然地轉過頭,額頭兩頰布滿豆大的汗珠,麵色蠟黃,目光渙散,才張了張口,竟“嗵”的一下,沉沉地趴伏在了白蹄烏的脖子上。白蹄烏極通人性,好像人受了驚嚇一般,一麵踢踢踏踏地停下,一麵穩著步伐,不至令李世民栽跌下地。

穆清雖然疲累不堪,神智尚清明,她隔著李世民的坐騎本不遠,見著這一幕驚得立時回了神一般,猛的一個激靈,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

“我……”英華第一個反應便是催動馬要上前探視,走了兩步,又帶住了馬,為難地看了看穆清,吞吐不語,舉步不前。

“去瞧瞧罷。”穆清微微點了兩下頭,朝著前頭的一團亂揚了揚下巴。

英華一抖韁繩,縱馬上前。片時過後,前頭有人傳令下來,全軍原地休憩一刻。又有人高聲傳喚趙蒼,趙蒼跳下鞍邊掛滿草藥的馬背,疾步往人堆中跑,眾人見他來,忙讓出一條道來。

英華跳下馬,從人群中退出來,慢吞吞地走到在樹蔭下歇坐的穆清身邊,蹙起眉頭,憂心忡忡。

“二郎這是怎麽了?”穆清說話有些氣短,聽著好像接不上氣兒來似的。

英華又回頭朝那邊瞥去,臉上的每一絲神情中都密密地透著擔憂,“忽就起了高熱,又喚冷,神智迷糊,趙醫士道是瘧疾,毒蟲蚊蚋叮咬所致。”她轉過臉來,抓著穆清的衣袖,急切地問道:“阿姊,你且說說,這病到底打不打緊?”

瘧疾,穆清心頭一緊,反問道:“趙醫士怎說?”

“正是他甚麽都不說,才教人發急。”英華跺了跺腳,“他原是要說的,卻教姊夫攔了,不讓說。”

穆清向四周掃望一圈,但凡她目力所及之處,兵士們無不向李世民所在處偷眼探望,低聲竊語,杜如晦不許趙蒼當眾說,應該是怕亂了軍心,既有亂軍心之嫌,那二郎的病情大約是不妙的。

“阿姊,你倒是說予我知啊。”英華又催了一遍。

穆清拉著她的胳膊,湊近她的耳朵,細聲說:“瘧疾或要人命,或能熬將過來,全憑造化了。你姊夫不許趙蒼宣揚是怕軍心渙散,你也莫大小聲地胡亂說。”

英華咬著下唇用力點了點頭。

軍中無帶轎廂的馬車,四野荒蠻,隻三兩戶農戶散落在遠處,依稀可見。杜如晦喚過一名親隨,指著那邊的農戶沉聲吩咐了幾句,遞了一塊金餅予他,那親隨翻身上馬,往那邊馳去。

隔了良久,一駕牛車晃晃悠悠地從農戶那兒沿路過來,牛車車轅上,驅車的正是方才那名親隨。及到跟前,這才看瞧清楚,這車極是簡陋。說是車,實則隻是個牛拉的平板車,上頭支了一方破油氈,權當作篷,四壁空空無物。眾人七手八腳地將李世民搬抬上車。

杜如晦帶著趙蒼,分拂開眾人,行至穆清跟前。趙蒼一見穆清,凝重的臉色略微緩了一緩,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拱了拱手,“七娘得了小郎,某還未賀過。某生性散淡,七娘也是知曉的,故洗三禮那日,不同眾人去湊這個熱鬧,還望七娘見諒。”

“這是哪裏的話。”穆清站起身,隻覺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片烏黑,口中猶忙著應他,“若非趙醫士,哪有我那小四郎,原該是我備了厚禮來謝趙醫士。”

杜如晦一步跨到她身邊,扶了她重又慢慢坐下,“坐下說罷,恰巧趙醫士在此處,便請趙醫士來聽個脈,如何?”

“也不必號脈,七娘這般光景,顯見是產後虧虛未複,原該好生調養,多加臥躺,如今怎出來隨軍奔勞?”趙蒼倒顯著有些氣惱,“若今後還望能有子嗣,便不該這樣肆意糟踐身子。”

“個中原委,趙醫士還是不知為好,這,也是無奈而為之。”杜如晦愧色盈麵,垂眸歎息。

“罷了,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與我這個醫家毫無幹係,不必令我知曉,某隻管看病開藥。”趙蒼抬手製住杜如晦,幹脆利落道:“左右秦王殿下時下每日要煎藥,某便順手替七娘也開一劑清平補益的,提提氣兒,煎藥時一同煮了便是。”

穆清又要起身答謝,他卻揮了揮手,好似不耐煩的神情,“氣血不足還那麽多講究,便坐著,還立甚麽。”

說著麵朝杜如晦一拱手,“殿下的病來得及,確是個棘手的病症,有某在,便無性命之憂。諸位若信得過某的醫技,安下心來便是。”言罷掉頭便去他的馬鞍邊尋摸起草藥來。

杜如晦俯身攙扶起穆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還望再添子嗣?”

穆清歇過一陣,臉色回複正常,此時的紅暈絕非暑氣所致,低聲道:“隻隨你所願。”

“今後莫再生了,太揪人心。”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四郎出生那日,她強忍劇痛不肯喊出聲的情形,皺起眉認真地說到。

杜如晦攙扶著她緩緩行到牛車邊,又喚來葉納,李世民正緊閉雙目在車板上昏睡。“你們便與二郎同乘,順勢也看顧著他一些。”說著小心地托起她的腰肢,使她好在車板上調整好一個舒服的坐姿。

不一會兒,有兩人策著馬,一麵跑一麵傳令整肅起隊伍,繼續前行。

穆清和葉納坐在悠悠蕩蕩的牛車上,頭上有了一方破爛油氈的遮擋,避開了毒辣的烈日,頓時涼爽了許多。再扭頭看躺著李世民,冷汗冒得發鬢盡濕,葉納取出一方絹帕,替他拭去汗水,不料汗水似乎越來越多,盡濕了一方絹帕,仍不停地往外冒。

他牙關緊閉,麵色鐵青,意識昏亂,這形容教人瞧著犯怵,葉納不禁問道:“這能熬得過去?”

穆清並不說話,隻點點頭,趙蒼說能,便不會有錯。

又行了五六十裏,已是高墌地界內,再往前行恐是要遭遇薛舉的十萬大軍,李世民猶昏迷不醒,杜如晦便與劉文靜商議著,暫先在此處紮下營地。

趁著天色尚明,兵將們自搭好了營帳,又支起大帳,將李世民安置在大帳內。

葉納一心掛念著庾立,避開人處,忍不住向穆清打探,“原就說定的,要繞開薛舉的大軍,直接奔襲金城,如今怎麽……”

“這出長安才三四百裏,已有薛軍直衝下來,眼下的情勢,繞是繞不開了,若咱們繞了道一走了之,那長安便少了一道防守,薛軍指不定就徑直攻城去了。”穆清直言道,也不知她能否明白個中的錯綜複雜,見她眼中泛起失望,穆清忙又添補道:“薛舉率軍遠離金城,全副的精力盡在高墌,無暇顧及金城郡中的種種,阿兄必然還是安穩的。”

有了這一句,葉納才重又平下心氣兒來。

在大帳坐守了一陣,英華端著兩碗湯藥進來,一碗徑直遞給了穆清,“趙醫士給的,阿姊快飲了。”另一碗卻端在手中扭捏不前,“這一碗是二郎的,阿姊你喂予他吃了罷。”說著將湯藥碗往葉納手中一推,扭頭便跑出大帳。

穆清暗自想著,這般也好,兩人不必太過親近,於英華於二郎皆好。李世民牙關緊縮,喂進湯藥也極是不易,兩人七手八腳地好容易灌了大半碗進去,不覺天色已暗沉下來,穆清喚進兩名玄甲郎守著,便各自回帳歇息去了。

葉納與英華一帳,穆清同杜如晦同帳。營帳對她而言,早已不陌生,杜如晦尚在劉文靜帳中議事未回,她便甩去腳上的窄靴,和衣而臥,疲累至極,隻一兩息的功夫,已沉沉入睡。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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