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七十章 金城離殤(五)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088

翌日清早,穆清睜開眼時,陽光已在帳外閃耀,帳內空蕩蕩的與昨晚如出一轍,無絲毫的變化。簡易的桌案上,昨晚她替杜如晦留著的那枚幹胡餅,仍舊在那處躺著。可見他昨晚徹夜未歸帳,她歎了口氣,晃了晃有些眩暈的腦袋,自起身梳洗。

帳外一片寧靜,除開結隊巡視的兵卒,其餘皆有各自管帶的郎將們約束了,在各營中待命。穆清走出營帳,舒展了一番鬆散的筋骨,不知是因一夜好眠,還是趙蒼送來的湯藥的緣故,此時倒覺著神清氣爽,身子也活泛過來。隻是心口某處空落落的,不可抑製地惦念起長安宅中那肉嘟嘟的小四郎來,腦中不由將他稚嫩白胖的小模樣細致地勾勒了一遍。

自顧自地出了半晌的神,她才猛然覺察帳門外立了兩名玄甲郎戍衛,回頭掃看了兩人一眼,其中一名竟是那魯阿六,正眯眼笑著向她點頭招呼,穆清微微一怔,記得不錯的話,魯阿六入長安後便因戰功升作隊正,守備戍衛的事,早已不用躬身親為。

“魯隊正辛勞。”穆清微微欠身,“軍營腹地中能有甚麽危殆,還要動用玄甲郎守備。更要魯隊正親自來守,實是過意不去。”

魯阿六粗啞著嗓子笑了幾聲,“某是自請了來替杜先生與七娘戍守。”

穆清深感他的重情重義,當下也不同他擺那些個虛客套,“有魯隊正在這兒,最是令七娘安心不過的,這便又要再勞煩魯隊正一遭了。”

正說話間,一名兵夫自大帳那邊跑來,上前向她拱手禮道:“請顧夫人挪步大帳,殿下已醒。”

待穆清進到大帳時,帳內已有了不少人,李世民醒是醒了,人卻依舊癱軟在臥榻之上,眼中似蒙了一層灰蒙蒙的陰翳,費力地與人說話。英華倒是未在跟前,頗令她意外。

趙蒼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收拾起散亂在桌案上的醫笥雜物。眾人的注意力皆在李世民的麵色行止上,穆清信步走到趙蒼身邊,“二郎目下甚麽情形?”

趙蒼壓低了聲音道:“人是轉醒了,卻隻是暫時。待到日暮時分,寒熱必定反複。若在長安倒也不打緊,仔細料理便是了,身在軍營到底簡陋,不免短了幾味藥材,某也隻能盡力而為。”

“七娘。”穆清正側耳全神傾聽趙蒼說話,忽然一道飄忽的聲音傳來,“可是七娘?”

穆清聽他喚,忙抬手止住趙蒼,笑著上前應答,“二郎醒了?可算是緩過來了。”

李世民費力地抬手揮了揮,便有親隨走上前,將那些前來探望的郎將幕僚們一一往大帳外請,諸將識趣兒地紛紛說了保重之類的話,告辭出帳。

一時大帳中隻剩了劉文靜,杜如晦同穆清,李世民長出一口氣,屈起右腿的膝蓋,疲累地仰靠在錦靠之中,麵色看著灰白中泛黃,平素如虹的氣勢全然不見,歇了良久,終於氣息短促地向她:“依眼下情勢看來,倒不必,再勞動七娘引路繞道金城,隻是兩軍現已相峙,暫也走不脫了,少不得要在軍中忍耐幾日……”

“無礙。”穆清欠身道:“在軍中也好,且尚懂得些醫理皮毛,待大戰過後,正能替趙醫士打個下手。”言罷退至一旁,靜聽著他們議事。

李世民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閉目又歇息了片刻,攢了幾分精神,轉向杜如晦,“薛舉那邊,兵力如何?”

“大約十萬之眾。”杜如晦低聲答道。

李世民皺眉思量一回,“杜兄有何主張?”

“按兵不動。”杜如晦大約早已成策於胸,果決道:“薛舉大軍遠離金城,屯兵於安定郡,現又引出半數軍兵深入高墌,恐怕糧草已然吃緊。咱們隻需原地築起防抵工事,牢牢守著,他不戰,咱們亦不戰,他若來戰,咱們隻作抵禦,絕不迎戰。力求拖怠個十來日,待他糧草盡絕,彼時二郎也該痊愈,再作部署。”

劉文靜再坐不住,立起身連連擺手,“克明不妨再想想,糧草緊缺,隻會迫得薛舉要速戰速決,區區防抵,怎堪大用?倒不若盡全力一搏,以咱們的四萬精兵,未必勝不過他的十萬烏合之眾,一擊即火速轉回長安,免教安定郡的薛軍來援。”

杜如晦深深結起眉毛,微微搖頭,卻不辯駁,隻望著臥榻上垂目不語的李世民。劉文靜也不言語,兩人主張俱陳在他跟前,隻待他擇選。

李世民考量了好半晌,仿佛是做了一個極難的抉擇,吃力地抬眼道:“傳令下去,隻說我略受了暑氣,病情卻不許泄露半字。全軍原地待命不動,加固守禦,自此刻始,隻準防守拒敵,不許一兵一卒主動迎戰。”

劉文靜低低“唉”了一聲,垂頭喪氣地躬身告退。杜如晦挑了挑眉毛,放下心,領命前去傳令。穆清從一旁角落走出,細聲寬撫,“二郎好生養著,莫要憂急。”說著屈膝一禮,辭過出了大帳。

回帳的途中,忽然從一旁躥出一條人影來,在穆清肩膀上猛拍了一把,把她唬了一跳,定睛瞧了原是葉納,方才撫著別別直跳的心口,嗔怪道:“這是要作甚,駭得人暈了頭。”

“秦王殿下究竟如何了?這一紮下營來,何時才能接著往金城去?”葉納性子急躁,連珠的問題嗵嗵嗵地冒出來,也不曾留意周邊是否有人。

穆清拉拽過她的手臂,壓低聲音道:“回帳中去說,在外頭囔囔,使得人盡皆知,可要惹出大禍來。”

葉納一下收了聲,緊抿著嘴唇,低頭隨著穆清往營帳中去。一入得帳內,她急切地將方才的話又再問過一遍,連聲催促著穆清作答。

穆清為難地沉吟道:“怕是,怕是暫不往金城去了。”

葉納驟然睜大眼睛,不置信地後退了半步,口中喃喃自語:“怎就不去了呢……”怔了一會子,她臉上的憂色越來越濃重,傾身抓起穆清的手道:“昨晚作了一宿的亂夢,一時夢見猶在金城的長史府中,他同我話別,一時又夢見他隻身一人到了此地來尋我,亂糟糟的,瞧不清他的樣子,醒來時冒了一身的冷汗,眼皮子沉沉的,還直跳,隻覺要有甚麽不好的事……”

穆清慌忙打斷她的話,“阿嫂又在胡說。必是白日裏掛念太甚,晚間才有這烏七八糟的夢魘,無端的自己唬自己罷了。”

葉納疑惑地盯著她看一會兒,突然決然道:“不成,我不能在這兒幹等著。我要先回金城去。”

穆清驚得差點兒沒跳起來,“阿嫂可不是愈發糊塗了?眼下正要加固防禦,克明已著人去傳令,不出一個時辰,拒馬鐵蒺藜便要將整個營地嚴嚴密密地圍合起來,且不說四五十裏外十萬薛軍駐紮著,隻說咱們這邊,防禦一起,拒馬不論何人出現,均是萬箭齊發的呀。”

葉納重重地從胸中哼了一聲,放開抓握著的穆清的手,“瞧在你阿兄的麵上,我隻求你莫要攔阻便足矣,你隻當渾然不知,我自有法子出去便是了。”穆清仍要再勸,葉納抬手掩住了她的口唇,冷聲道:“七娘也識得幾個粟特人,該知粟特人的性子最是剛烈,七娘執意要扣押了我在營中,原也容易,留住一副屍身有何難?”

穆清漸變了臉色,她在葉納淺棕色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慌張和畏縮,再往裏瞧,是她磐石般堅定的決心。

她抬手拿開葉納掩在她唇上的那隻手,咬了咬牙,狠心一點頭,“隨你。見著阿兄,務須轉告提醒他,阿爹曾說過,天下萬物皆有活命的資格,旁人命固然重要,自己的命何嚐不是貴重萬分,故要仔細護好了。阿嫂亦保重,不日我便往金城去尋你們。”

葉納這才舒展開了笑容,“你阿兄常道,待天下安定再無戰亂,咱們便一同回餘杭去,置一處小宅院,開個學館授書傳道,再生養幾個小娃兒,安安穩穩地過一世。待那時,你的母家仍在江南。”

穆清笑了起來,笑容分明馨甜,心頭卻澀澀脹脹的,潮氣陣陣,直往眼上衝。她舉起雙手捂了捂眼睛,不教潮氣往外湧,好容易製服了眼眶中的潮濕,再放下雙手時,營帳中已隻剩了她一人,就在她捂眼的頃刻間,葉納已跑出了營帳,穆清三兩步追到帳外,哪裏還找得著她的身影。

她在帳外呆立著出神,約莫過了一刻,營地中鳴起了禦防的低沉號聲,秦王的號令顯然已傳遍了整個營地,兵卒們十人一組,搬扛著帶粗實鐵刺的拒馬,快速往營地邊緣移去,還有滾著一大摞成串鐵蒺藜的兵卒,小心翼翼地在拒馬外的地下撒散開來,暗置絆馬的鐵鎖鏈。

果然不出一個時辰,布防已畢,杜如晦來回巡視了一圈,確準了無一絲疏漏之處,緩步走到穆清身邊,將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攬住她的肩膀輕拍了幾下,“葉納走了?”

穆清愕然抬頭去看他,“你怎知她走了?”

杜如晦淡淡一笑,並未打算回答她,隻道:“她清楚想要作甚麽,立馬便能做了,這也不是甚麽壞事,實不必愁顏不展的。再者,你亦行過此事,個中心緒,最明白不過的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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