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金城離殤(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612

永興坊中這座沒有牌匾的宅子,靜默多年,近來半年倒成了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四鄰皆知這古怪的一家與如今宮中那位新主淵源極深,故隻敢在背地中暗議,從不敢正經去探聽些甚麽。

永興坊,乃至東市中,少有人不知這府中的主母新添了位小郎,洗三禮那日的盛況,也著實教人興致勃勃地談論了幾日。有好事者掐著手指頭算準了小郎滿月的日子,想著洗三禮尚且如此,滿月那日更是要掀翻天的熱絡,憋著勁兒要瞧瞧長安城中新晉的顯貴們。

豈料,小四郎的滿月,與洗三禮截然不同。不過隔了一月,洗三禮那日的車水馬龍觥斛交錯,已然成了幻景一般。將近正午時分,門前仍是靜悄悄的,毫無聲息,連大門都是緊閉的。不免教等瞧熱鬧的好事者失望之極。

宅內的人倒渾然不覺外頭的失落,杜如晦目下得了秦王府兵曹參軍的閑職,不必再日日往宮中跑,清閑得整日在家逗頑小四郎,教習拂耽延,過的怡然自得。穆清更是樂得他能在身邊相伴,若不是已在心底萌生出的那個念頭,若不是深知狂風暴雨前必定平靜異常的道理,她幾乎要相信他們自此便這般長長久久地過下去了。

阿柳忍不住喟歎,“人心真真是教權勢左右的,洗三禮還巴巴兒地往這門裏擠的人,眼下一個不見。”

“這不好麽?砂礫同金屑子擠一處時,尚辨識不出哪是沙哪是金,此時沙子都淘澄盡了,留下便隻剩金了。”穆清笑眯眯地瞧著院中杜如晦抱了四郎直逗樂,手中翻弄著一方金線描繡的對馬紋小肚兜,“小兒滿月,原就該是至親密友共賀,惹出那麽多不相幹的人來,沒的一陣瞎忙。”

阿柳歪頭想想,頓覺有理,又見她手中的小肚兜,忍不住拾起一同摸看,“到底是阿月的手更靈巧,心思也細密,瞧著對馬,繡得跟真要躍出一樣。”

“她已是內三品的婕妤,連我見著她都要跪拜,你還一口一聲阿月阿月的喚。你說該打不該打?”穆清戲謔地又糾正了她一遍。

前幾日宮中來賞,當日的阿月,現今的郭婕妤,便依禮賞下了幾件台麵上的物件,不外一些金銀器物,全照著宮中的規矩置辦。私下打點了前來送賞的內監,在賞賜物件下另附上一隻包裹,穆清打賞了內監送出門後,與阿柳一同打開包裹一瞧,隻見滿滿一囊的小肚兜,虎頭鞋,小衣裳等物,阿柳一眼便認出全是阿月的針黹。千辛萬苦悄悄地送來這些個,兩人心中半是好笑半是動容,暖流滿溢。

時至正午,嘎嘎的高聲大笑從外頭傳來,人未到聲先至,不用抬頭去看也知道是康三郎到了。穆清指了指園子方向,向阿柳笑道:“快去讓她們備辦起來,天氣極好,咱們便在園中的亭台內宴客。在屋內足悶了一個月,再不多親近親近,連*光都要錯失辜負了呢。”

這一宴倒真是至親好友小聚,除開主家,隻有阿柳阿達,葉納,康三郎幾人,另算作替賀遂管事踐別,飲食歡暢,加之康三郎一向說書似的談笑,倒也有意趣。

宴席過半,大門口又迎來了幾名內監,每人手中捧著一隻大紅的漆木盒,共五人,立在大門口高宣了承乾殿秦王妃長孫氏的滿月賀禮,鄰裏街坊將將平息下的興致,又被勾起,琢磨不透這古怪府宅中的路數。

頭裏四名內監手中所捧之物,皆予小四郎的賞賜,最後那名內監卻徑直笑嘻嘻地向英華走去,英華狐疑地接過,草草稱了謝。

待內監們離去,穆清將那些木盒打開一樣樣瞧過,每隻木盒裏隻放上一件東西,秘色釉內嵌赤金掐絲的百子瓷瓶一隻,絞絲金項圈鐲子一套,再不過就是兩樣打造細巧的頑物。倒是英華手中那隻狹長木盒,令她更感興趣些。

英華有些不情願地打開手中的木盒子,一柄短劍赫然橫躺在錦緞綢布中。英華順手將它拿起,劍身輕薄,劍鞘上飾有細致的流雲紋,她一望便知是一柄專為女子打造的佩劍。

“這日子裏頭,怎送來這樣的利器,又點著名兒要送予英華,這算存了甚麽心思?”阿柳皺起眉頭,心有不快。

杜如晦上前接過短劍翻看了幾回,挑了挑眉毛,“這應是件舊物,瞧著甚是眼熟,似是……”在何處見過,他當真是說不上來,卻定然是見過的。

穆清腦中忽閃現過一人來,指著短劍驚道:“這是太穆皇後的舊物,因她愛不釋手,時常佩在身邊,故見過幾回,且聽竇夫人提及,這是二郎年少時訪了名匠替她打造,自是愈發的珍愛。”

英華手中抓握著短劍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抬頭茫然地看著穆清和杜如晦。無人知是何意,末了杜如晦攤了攤手掌,向穆清道:“猜也是無用,既得了這般貴重的物件,於情於理,明日還是該帶著英華進宮謝賞。”

穆清也想不出其他甚麽主意來,便點頭答應。

“現下大郎與二郎皆在宮中住著,大郎在東宮,二郎在西麵的承乾殿,入皇城後徑直往西去,莫往東邊去。”這詭異的賞賜,令杜如晦猶不放心,追加了一句。

至次日晌午,穆清帶著英華在承乾殿中見著長孫氏時,方才覺出這賞賜的味兒來。承乾殿較之東宮雖小了些,勝在草木扶疏,亭台錯落,自有一番景致。穆清與英華在後殿中向長孫氏見了禮,今時不同往昔,雖說總有些別扭,禮卻不可廢。

長孫氏開口習慣地喚她一聲“顧姊姊”,把穆清驚了一跳,“夫人莫再這般喚,七娘卻受不起了。”

長孫氏淡淡一笑,順口便道:“喚作甚麽有甚麽打緊,是否受得起,本與稱呼無關,隻在七娘心內如何想。”

穆清心頭一緊,仍是不明她的意思,有一點卻極清楚,她話中帶了一股生疏,令人隱隱覺著不善。或許她從來都沒有過真心的善意,以往在外頭,二郎待她淡漠,又時常不在身邊看顧,她迫不得已,需要一個支撐,一個同盟。而她顧七娘,不過是有幸教她擇中了而已。

如今身在皇城,又拿捏住了二郎的心,雖拿捏的並非一整顆心,卻也足夠她依靠。穆清如是猜測,但在她聽完長孫氏的意思後,又推翻了大半,哪裏是長孫氏拿捏住了二郎的心,分明是替二郎來拿捏她的心。

“七娘可知,再有十餘日,大軍又要開拔?”長孫氏抿了口茶,語氣清冷散淡,再不似從前的親近狀,顯然已擺出了一副居高臨下的意態。

穆清張了張口,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長孫氏道:“看來杜先生尚未告予你知。那便由我多個嘴,說予七娘聽了。大約不必我說七娘也能猜著,此次出兵為要剿平金城薛氏,二郎的意思,正麵迎擊不若從雞鹿塞外繞行至金城郡背後,他屯兵扶風,金城正空虛著,趁此正可強占了薛氏的巢穴。”

穆清心底暗哼,多半便是二郎有意教她說的這些話,若無二郎授意,長孫氏怎肯同她講這機要的事。又提到雞鹿塞,不必說了,她曾走過這條道,定是想要她領一遭路。

領路於她而言,倒也沒甚麽,但她清楚,倘若將這事去同杜如晦說,他必是不允她去的,一來隨軍路途艱辛,二來,他恐怕不會願意她再踏足金城一步。怨不得要藉由賞賜,繞著彎子將她引來,竟是想繞開杜如晦,徑直與她說。

穆清端起笑臉,佯作不知她的盤算,“我若多問一句何時開拔,可會算作泄露了軍機?”

“怎會泄露了軍機,恐怕此番出征,七娘亦要隨軍呢。”長孫氏咯咯一笑,仿佛這事已說定了一般自信。

最是見不得人陰陽怪調,穆清心頭起了鬱火,臉上仍微微笑著,“這事怕是由不得夫人,愈發的由不得我作主了,但要克明首肯了方作數。”

“這是自然。”長孫氏點了點頭,撩開這話不提了。目光卻在英華身上流轉開來,端詳了她半刻,笑道:“昨日令他們送去的那柄短劍,可還喜歡?”

英華欠了欠身,“這劍太過貴重,英華受之有愧。”

長孫氏的臉上忽然閃現出一層甜膩膩的笑,轉向穆清,換回原先的稱呼,“顧姊姊,也不知怎的,我一向瞧著英華親切,可歎我沒福,英華不願進來與我相伴。”

英華莫名地看了穆清一眼,她看著穆清臉上的笑漸漸凝住,又慢慢抹去,心下也知道不好,長孫氏舊話重提,必不是白提的。

果然她自顧自地歎了一回,掩口一笑,:“既不願嫁來我家,也無妨。不過……這到提點了我另一樁事兒。”她出人意料地急轉了話頭,“眼見著宮中女眷侍婢多起來,增派的那些侍衛皆是男郎,來往多有不便,我正愁呢,眼下有現成的我倒忘了,聽二郎說英華的身手可是了得,恰巧我有一支武婢隊陣,還是太穆皇後留下的舊人,不若我向主上求要了英華來,統領武婢,替換了那些侍衛,一qiē俱按著正五品的階銜來辦,如何?”

穆清心中暗自壓製著怒火,賞賜是為了繞開杜如晦引她前來,短劍是為了提醒她英華已然成了她手中的籌碼,她若不領下引路的差事,便是要將英華推上一條她最不願見的路。

原來這奇怪的賞賜,竟是這層意思。倘或這隻是長孫氏的耍弄的小手段,穆清尚不會擺放在心上,但就此看來,若非二郎暗中授意,長孫氏絕無擺弄軍機的膽量。如此就更不能將英華留在長安。

她冷冷一笑,“西去路途遙遠,若要英華留在宮中戍守,又有哪一個能護我?”

長孫氏麵色微動,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高興,依舊甜膩道:“那便要勞動顧姊姊這一遭了。”

再謝過一次賞,穆清站起身,帶著英華便要告辭,走到門口,將要跨出屋子,背後傳來長孫氏的端端正正的聲音,“杜先生同顧姊姊的恩惠,我與二郎時刻銘記。”R1152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