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金城離殤(一)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720

穆清騰地從半榻上坐起,任是身子再乏,眼皮子再酸沉,也擋不住她此刻心頭的激動。“可是我阿兄來了?快些請進來。”

家仆忙不迭地出去通傳,穆清互絞著雙手緊盯門外。不到一刻,家仆領著一人進來,卻不是庾立。一身胡裝的葉納笑吟吟地跟著家仆走進來,身後另有一名長隨,一望便知並非家仆之流,恐怕是親兵充扮的。

“阿嫂。”穆清站起身上前迎她,到底才生產了三日,又應酬了大半日,腳下不免虛浮。葉納忙伸手扶了,“站起來作甚麽,快些坐下。”

方才進永興坊時葉納還愁尋不到門戶,打聽之下,街坊鄰人皆道,今日適逢杜府的洗三禮,大門口不掛牌匾,停駐車馬最多的那家,便是了。依著這法子尋,果然好找。

“不想我來得正是時日。”葉納大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漢話比起幾年前已說得十分順溜,“年前接著信,我便要來的,你阿兄恐你們初到大興,多有忙亂,不讓我來添亂。前一陣算著時間也該到日子了,他倒著急打發我來,日日催著,可巧趕上了洗三禮。”

“阿兄怎未同來?”穆清笑問。

“他走不脫。”葉納一麵取出備好的見禮,一麵環顧著四周,壓低嗓音道:“薛家在金城稱了帝,正大肆捕殺異己,你阿兄說越是這個時候他越不能離開金城……”

一陣心悸,穆清隻覺昏頭漲腦,一把抓起葉納的手,“都這個時候了,他還不肯離開金城郡麽?”

葉納被她的反應唬了一跳,結結楞楞道:“他,他隻說,瞧著打小在一處的情分上,二娘不會難為他。”

情分?穆清心底冷笑,情分於二娘而言,是一塊連野狗都不要殘渣,她瞬間明白,緣何他要緊催著葉納來大興望探,他做了杜如晦亦曾做過的事,昔年杜如晦將她騙回餘杭,如今庾立又將葉納送來她這裏,隻怕此番薛家真的再不能容他。

穆清心口一陣刺痛,唇角卻使勁往上揚起,將手中抓著的葉納的手輕輕按下,“阿兄做事向來有分寸,二娘,他也是深知的,阿嫂不必憂慮,便安心在我這兒多住些時日。再過一陣大軍出征,克明又要隨軍去,偌大的府,留我守等,想著這日子也不好過,卻不知阿嫂肯不肯留下多伴我一陣?”

葉納心思單純,自忖庾立與七娘皆說無礙,她便深信了。猶豫了一陣,又露出了明眸皓齒,用力點了點頭,旋即四處轉頭探望,“孩子呢?快教我瞧瞧。”

乳母抱著孩子上前,葉納緊張地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見他吐著小小的舌頭,粉嘟嘟白嫩嫩的小拳頭一上一下地揮舞,甚覺有趣,一麵細瞧一麵問道:“來時聽說是賜了名兒的,叫甚麽名兒?”

“以國號賜的名,正名喚杜錦唐,因怕這名太大,孩子還細幼著,壓不住,私下並不這麽叫,隻喚四郎便好。”穆清回道。

“怎是四郎?”葉納倒奇了,“分明是大郎。”

穆清淡淡一笑,“克明雖與宗族斷了往來,兄弟間卻情重,他兄長已有兩名嫡子,再就是念著當年在金城失了的……按著這個序,正是行四,故是小四郎。”

逗弄了一陣,孩子哇哇啼哭起來,乳母趕緊上前接了去哺喂,葉納的目光仍戀戀不舍地跟著乳母懷中的小肉團,“待平滅了薛舉,我也要生養這麽個小娃娃。”

室內的仆婢忍不住掩口暗笑,這位娘子說話倒是平直,說這話也不覺羞臊。穆清知她一貫率性,也不以為意,卻覺著這話奇怪,“這與薛舉有何幹係?”

葉納嘟起嘴,垂下眼簾,“還不是你阿兄的意思”

穆清的眼中險些湧出淚來,庾立的意思,或許葉納未全懂,他分明是怕自己有朝一日躲不過劫難,待到那一日,他大約是指望葉納能全身而退,無有牽累,再覓姻緣的。穆清不知該要說什麽,心中絞痛陣陣,隻得喚人來帶葉納去歇息,再差人去收拾出一間廂房來。

十餘日後,大興宮中的楊侑果然宣告天下,禪位於李公,再三懇求李公立時繼位,出兵征討日益逼近的薛舉。李公三讓而受,朝中舊臣或迎合或辭官,再無人非議。

登基大典前日,杜如晦回來得極晚。因穆清尚在月中,他便搬挪至書房暫住,每日歸家後總會先去內室同她說一陣話,抱一抱小四郎。

他原以為穆清已熟睡,輕步走進內室,四郎已教乳母抱去睡,隻留了一盞夜燈在床榻邊。他在床榻邊坐下,伸手輕撫過她的麵龐,未料她卻睜開了眼,迷糊間微微一笑,“這樣晚,吃過飯不曾?”

他點了點頭,借著昏暗的燈火望了她半晌,“可還記得我許你的國夫人的誥命?”

穆清輕聲笑道:“這麽快便要兌現了麽?”

杜如晦沉默了一息,神色不明地搖了搖頭,“今日在萬春殿內,隻我同李公二人,他直問我,何時隨了二郎,是否晉祠祈雨那會兒。早知會有這一問,我無心瞞藏,卻怕帶累了賀遂兆等人,不能直言相告。”

“卻要如何應答?”穆清此時完全清醒過來,不安地在手中握了一把被衾。

“我便隻得說,大約是裴公決意追隨大郎時。”杜如晦長長地歎了一聲,“李公倒也未惱,隻長笑了一陣道,人之常情,終有一日他們弟兄二人是要分庭抗禮的,正統卻隻有一人。倘若我願離了二郎,明日分封大典過後,便是一品的國公,若是執意要隨著二郎……”

“待要如何?”穆清不覺緊張起來,手心裏捏出一手的汗來。

“仍舊白身,至多是二郎麾下的一名八品兵曹參軍罷了。”

“隻是如此?”穆清長出一口氣,鬆開緊抓被衾的手。

“僅是如此。”杜如晦握起她的手,苦笑道:“我與你作的諾,怕是要再等上幾年。”

“這麽說,你已向李公表明了要跟隨二郎?且李公之意,大郎將是太子?”

杜如晦點了兩下頭,“正是。”

穆清抽出手,反握住他的手,“甚麽國公國夫人的勞什子,莫去理會,究竟日後誰人繼承大統,與咱們也無幹係。你原說過,待天下大統,我們便離了此地,一同回餘杭去,再不理世事,隻好好的做咱們的商戶,我一直都記得,如今有了四郎,更是巴望著能早些抽身,一家子平平安安地守在一處,予甚麽爵位都不及這個。”

杜如晦癡癡地望著她極認真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笑著輕聲道了一個“好”,便要她趕緊歇下,自起身往書房去睡。

待他出了屋,穆清認真的神色慢慢褪去,憂慮苦澀爬上眉頭,一同回餘杭去行商,仍是個遙不可及的夢,她怎會不明白,眼下既已分了陣營,便已身不由己,即使他遠遠地躲開去,也必不能教大郎安心,恐怕隻有他闔家深埋黃土之下,才能令他放過。若要全身而退,惟有將二郎拱上王座。

一個冰冷的念頭自她心底最幽暗處悄然躥出,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冒出殺念,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個人死去,她冷靜地反複審視這個可怕的念頭,絲毫不被自己陡然而生的殺意驚駭到。既然不得安然退身,那便你死我活地開戰。

武德元年五月,天下改姓,李公榮登,市坊中大慶,大興城已不再,整個長安沸騰得幾近掀翻。大宅深幽,穆清仍能隱約聽見幾絲鼓樂喧鬧。她出不得門,打發了杜齊去聽消息。

杜齊去了大半日,回來一一細數予她聽。廢帝楊侑賜了個酅國公的封號,遷居掖庭外的輔興坊,果然是立了李建成為太子,二郎則受封了秦王,另尊了李娘子為平陽公主。

杜齊掰著手指頭數了良久,忽然唉聲歎氣起來,穆清猜著許是為杜如晦未獲封賞一事不平。果然杜齊歎了一陣,忿然道:“我便不明白了,說是論功行賞,要論功,咱們家自阿郎到娘子,還有英華,哪一個不是功勳卓著的,怎不論這些功來?裴公尚且升作尚書右仆射,緣何……”

“慎言。”穆清驀然開口打斷他的話,“如今不比從前了,說話再不得這般大喇喇的。從前這般是直言不諱,今時今日再這樣說道便是妄議朝政。”

杜齊不由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麵上猶是不服。

穆清放下端肅著的臉,緩著口氣道:“這些本不值得計較。權高位重未必是件得意事兒,坐得愈高,愈是容易摔跌,這理兒自是不必說,況且你打小隨他,你家阿郎是怎樣的人品,你不知麽?他既肯這麽屈著,必是有他的一番道理。”

杜齊垂頭應了兩聲。這倒教穆清油然而生了幾分擔慮,當下吩咐了杜齊速將賀遂管事找來。

賀遂管事一早聽聞自己的兒子獲封了正五品的寧遠將軍,也是滿腹疑惑緣何隻杜如晦一人為白身,忽聽娘子傳喚,忙往內院去。

穆清若無其事的神色倒不令賀遂管事十分意外,隻見她笑眯眯地先賀過他,又請他約束好闔宅上下的家人,莫要有怨懟之聲出現。最後,她竟站起身,屈身一禮,“這是七娘托付賀遂管事的最後一樁宅內事。眼下賀遂兆已然是五品的郎將,亦有府宅賞賜,還請賀遂管事擇日搬挪了去才好,我這邊……畢竟不合適,免不了惹人長短話。”

賀遂管事怔怔地呆了片刻,心下明白她的好意,另一則她說得也不無道理,他雖萬般不願,隻得歎息著一拱手,“娘子放心,這宅子裏人事,我必打點妥當了交予杜齊。”

穆清點點頭,紅了眼眶。

賀遂管事嗬嗬一笑,“娘子莫要如此,不過是隔了一坊,相去不遠,日後仍常來常往的,也少不得相互幫襯著。”說著他又拱了拱手,要出內院去前頭管束家人,轉過身後,亦是紅了眼圈。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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