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六十三章 長安錦年(二十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236

穆清湊到窗格前向外望,這座城雖不及東都繁華,卻是要大上許多,坊外大道寬闊幹淨,全以打磨平整的巨石鋪地,最寬處約能容六駕齊驅。街坊錯落有致,大抵都是方方正正,坊與坊之間的道路闊度相當,如同棋盤格似的,較之東都不僅不輸絲毫,更顯從容寬廣的氣度。

“我瞧著大興城竟要勝過東都不知幾許,那楊廣緣何要興建陪都而棄大興呢?”分明是大興更見正統,穆清看著外頭的景致,隨口問道。

“楊廣向來好大喜功,登基之初便一心一念地要立起建樹蓋過先人,自是野心勃勃地要另起爐灶。再一則……”杜如晦啞然一笑,“宮闈秘聞,楊廣怯弱,尤怕魑魅魍魎,為了爭這帝位,自文獻皇後始,便冤魂層層相疊,滿宮充斥,時常驚得他夜不能寐,故著急忙慌地要移宮遷都。”

穆清一聲嗤笑,言辭間帶起幾分輕蔑,“怎就怕那些個有的沒的,既要懼怕,又何苦要爭,安安穩穩地做個富貴閑散人,豈不好。”

杜如晦笑而不語,撩簾探出身去,與阿達指了一回路。馬車轉至一坐大石坊內,高高的坊牌樓上書了“永興坊”三字。

從山牆來看,坊內俱是齊齊整整的大宅,宅門無一朝向街麵,全隻向坊內開,這表示永興坊內並無豪門皇族,臨近皇城尚能覓得這一處清靜地,也算難得。

“二郎安排下的宅子。”杜如晦回至車內,見她正環顧打量,便道,“頗費了一番心思,既須顧及往來便利,又深知你是個最不喜鬧的,故擇了這一處所在。”

說話間車慢慢停在一座大宅子跟前,杜如晦率先撩袍下車,再回身攙扶了穆清踩了足踏下來。她抬頭望了望素樸簡單的大門,門楣上連塊牌匾都不曾掛。他素來不愛張顯她是知曉的,隻是此時竟要低斂至此,隻怕這大興城中自有一場暴風驟雨在前頭候等著他,往後的日子卻是莫要再想太平安生了。

甫跨進大門,一聲脆亮的“阿姊”從二門內飛了出來,英華著了一身鵝黃襦裙,一手提了裙裾,從裏頭快步飛奔出來,跑到她跟前,又喚過兩聲阿姊,便哽了喉嚨,再出不了聲。

穆清心頭被一股暖流激蕩,一手緊握住杜如晦的手,好穩住身子不致踉蹌,另一手伸向英華的麵頰,“長得這般高了,生得也好看。”穆清淚眼婆娑中見她已高過自己小半頭,眉眼清靈,身姿舒發,眉宇間已褪去了往昔的稚氣,更添了幾分端穩。

她抬起眼眸,兩行淚線滑落到麵頰上,口氣中帶上了一絲怨懟,“阿姊當真狠心,不見三載有餘,見著麵竟不問我惦念不惦念阿姊,卻一味說生得如何。”

這話忽地就帶住了穆清眼底的淚意,心內忍俊不禁,“這原不必問的,你怎會不念著阿姊。隻是這幾年你大了,阿姊倒真未料到出落成這樣的好樣貌。”

英華破涕為笑,抬起手臂,依著衣袖拭了拭麵頰上的淚珠子,“阿姊以往一直覺得我醜麽?”

眾人一齊大笑起來,一場親姊妹久別重逢的形景,教她一句話盡破了,阿柳一麵笑,一麵擦著淚。

英華一時又歡悅了,領著穆清在宅中轉了一轉,這宅子六進四合,帶了個不大不小的園子,亭台樓閣塘子俱全,較之東都的宅子,足大了三倍。待走到前屋正堂,賀遂管事已領了十來個家人在院中立等著。

穆清扶著一張高椅緩緩坐下,賀歲管事走近堂內便要行大禮。她隻得又再費力地站起身受禮,“賀遂管事可莫再行那些個虛禮了,咱們原就不興這個。”稍顯老邁的管事連聲應下。

穆清向院內環視了一圈,院中的雜役仆婢大多是生臉的,賀遂管事揣度著她大約不慣用這些新人,忙上前道:“阿雲阿星她們幾個舊人,在餘杭顧府內守著,眼下外頭亂著,一時也接不過來,就是咱們幾個從東都出來,也極是不易了。”

穆清點點頭,李密與王世充在東都附近酣戰,能出來確要費番周折,她笑著指了指屋外的仆婢,“仍是按著舊例來約束,愛說嘴的便安置在外頭粗使,多生事的不可用,發賣了事,內院隻需添一人進來,補了阿月的空缺,餘下的便請賀遂管事自行調遣。”

連日坐車跋涉,使得她渾身疲累,腰肢欲斷,隨意吩咐了幾句,便遣散了眾人。英華本憋了滿腹的話要同她說,見她力倦神疲的樣子,也不忍心攪擾,隻道:“阿姊去歇了罷,待阿姊睡足了,我再來陪著說話。”

杜如晦領著她往後院內室去歇下,內室的陳設用器皆是舊物,連那床榻上的被衾軟枕,懸掛的帷幔,都是自東都宅中帶來的。她向來慣用舊物,隻是這些舊物此時此地出現,總教人覺得有些不合情理。

“二郎私心,念著英華亦在這宅中居住,一應布置原要更華貴精致,未曾想英華隻說怕阿姊不慣用,便自作了主張盡數撤換下,鎖入庫房內,換上這些舊物。這卻也好,我本也覺著不妥,倒省免了一番推讓口舌。”

杜如晦的話令穆清心跳一頓,“這麽些年了,我隻當二郎能漸淡了心思,且他對長孫氏也已起了情意,他對英華……”

“隻怕從未放下過。”杜如晦無奈地搖了搖頭,在她後背塞了一隻錦靠,“你莫替要操心這些,我原就說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數,這絕非旁人能插手的,從前不能,以後更是不能。”

穆清依言不再提這話,靠躺了一陣,她又想起另一事兒來,“自打出了餘杭至今也有七載,細數數,竟不知住過多少不同的宅子。”她曲起手指頭掰道:“江都,東都,弘化,晉陽,大興……可有漏的?”

杜如晦側身攏起她手指頭,“累你四處搬挪流轉了,這一回,大約是不必再搬了。”

“遷至哪處皆一樣,你若在,便是家宅,你若不在,終身所居,也隻是客居。”言罷她自顧自地彎起眼笑了笑,竟有些羞赧,也是累極,轉頭睡去了。

這一歇,便歇到了上元節。因唐國公初入大興,年節中的事極多,大興宮中的傀儡小王賜宴數日,李家又有流水般的宴席。新晉顯貴的內眷們忙不迭地相交往來,穆清手中亦堆疊起了一大摞的帖子。

早幾年,這些大紅fen紫的帖子是她每逢節慶最為不願見的物件兒,而今卻可借著日益沉重的身子,理所當然地遣了人去推卻,她雖樂得清閑,杜如晦卻日日酒宴,一日不得空。

入了大興已有半月,她聽賀遂管事說過城中東西兩市極為熱鬧,絲毫不輸東都,離著永興坊亦近,早動了心念要去頑逛一番,怎奈杜如晦卻不允她出門,半月來既不願去赴宴應酬,也出不得門,隻得悶在家中。

幸而英華已不似往日那般整日呆不住地往外跑,故家中有阿柳英華相伴,亦有拂耽延可逗弄,倒也不算太過煩悶。

這一日天氣甚好,阿柳伴著她在園中坐了做些針黹,英華與阿延笑鬧於前,賀遂管事來報稱有故友來訪,穆清一愣,“這倒奇了,大興城中何來的故友,請他在前堂坐坐,我收拾了便來。”

賀遂管事猶豫不語,卻聽一聲豪放長笑,“七娘何時這般見外?對某也端起前廳款茶的架子來?”

穆清抬頭一望,園子那頭抄手遊廊上站著的,竟是許久不見的康三郎。

“還不趕緊請進來。”她也不站起身,一麵衝他招手一麵吩咐賀遂管事請了他進來。家中無旁的甚麽女眷,園中都是與他相熟的,也無避諱一說,康三郎也不見外,笑著大踏步地走來。

“何時到的大興?”穆清擺弄著手邊的紅泥小爐,親手替他斟上一盞熱茶。

康三郎端起茶盞,“洛陽圍戰之初便出來了,那時聽聞唐國公要取大興,我自猜測大約大興是個好去處,東都的鋪子早已結了,左右無以生計,便攜帶闔家上下,並全副的身家,來大興試一試。”

“現下作甚麽營生呢?”

說到生意,康三郎眯起眼,彎成弧線,“可巧,初來乍到時,正有家酒肆急著脫手,瞧著還算是體麵,原主著急出手,價錢也好,這便接了下來。才剛接了手,正逢年節,現今年節雖不及從前,卻托了李家的福,宮中的宴飲,唐王府的酒席,全從我這兒采買的酒。”

“康三郎的酒,可是撬得動大興城門的呢。”英華笑嘻嘻地走過來,取過石桌上另一盞茶。

取大興城的細枝末節,穆清早先已聽英華講了不下三遍,故知曉康三郎酒解城門的原委。“你有奇功在身,多得些關照原也是該的。”

康三郎衝著英華嘿嘿一笑,“那日虧得英華及時相救,若非那一箭擋得及時,此時便不是我送酒來,卻該是有人往我墳頭上撒酒了。我康三向來有恩必謝的,本該早些來,奈何這兩日李公府上有喜,直忙得脫不開身,直至今日方才得了空,過府來謝了英華,再瞧瞧七娘。”

“李公有喜?”穆清一怔,怎從未聽杜如晦提起。

“並非李公,是二郎。”康三郎皺了皺眉,亦是滿麵疑惑,“年前攻城,才斬殺了守將陰世師,這眼下又納了陰家的小娘子作妾室,還非得大擺酒宴,卻未見過哪家納個妾要這般莊重的。”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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