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長安錦年(二十一)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178

那幾騎走近了才看清,全是晉陽太守府的親兵。

幾人都認得杜如晦,一見他趕忙翻身下馬,抱拳一禮,“杜先生。”

這些年經的事多,難免杯弓蛇影,見此狀杜如晦心頭猛地兩下跳躥,“怎麽?”

為首的親兵笑道:“杜先生莫擔憂,雪積得厚,夫人娘子們的車不好走,在後頭行得慢些,先遣了我等來報個平安。約莫還需兩個時辰。”

杜如晦寬舒一笑,拱手謝過。

“顧夫人一qiē俱安,杜先生不必過慮。”親兵翻身重又上了馬,“我等尚要往唐國公府邸報信,不便久留,時辰還早,先生也莫在雪地中站等了。”

英華忍不住插了一句,“如今是唐王府,莫要摸錯了門道。”

城中大道已掃除了積雪,親兵們言過謝便疾馳而過。

“你先回宅,賀遂管事他們也是剛到不幾日,許還有不周之處,你去替你阿姊多打點著些。”杜如晦環顧四周,原聚了一群候等自家夫人娘子的管事們,因聽說尚有兩個時辰才到,皆鬆散散地各自回去,他便也打發了英華先行回宅。

城樓門洞下有供當值兵丁休憩的小屋,有兵夫從屋中探出腦袋來,笑嘻嘻地說:“天寒得緊,杜先生進來吃碗熱暖暖手。”

杜如晦撩起袍裾抬腿便進了那小屋,端起碗熱氣騰騰的茶,與那兵夫胡亂扯了一會子,兵夫因杜如晦平素並不端架子,又打心底裏頭敬著,坐了一回便勸他回宅候等,“顧夫人咱們有幸見過,都認得,待會兒車來了,再打發了人往永興坊去回話也不打緊。”

杜如晦笑而不語,那兵夫亦笑了,指著外頭道:“別家的女眷都由家中管事家仆來接應,惟杜先生親來城門樓子等著,顧夫人真真是好福氣。”

冬日的太陽落得早,說話間日影已西斜,沒了白日裏的豔陽高照,再起一陣涼風,越發的冷起來。城樓上急匆匆地跑下來一個兵夫,囔道:“來了,來了。”

杜如晦撇下茶碗,一步跨出小屋,浩浩蕩蕩的車隊隔著金光門已不過百米。

穆清身子不便,穩妥起見,阿達趕得慢些,他們的車便落在這一長串車隊的最後頭。路上遭逢大雪,又停了兩天走不脫,已教她心急如焚。阿柳跟著她十多年,瞧著她事事都把穩著,哪怕是死生關頭,也未見她有多慌亂急切,唯獨與阿郎沾了邊兒的事,樁樁件件都令她躁亂心焦。

好容易雪住了車隊重又啟程,她一日要將那窗格支起數十回,向外張望,再往後幹脆便一直支著窗格。外麵的寒氣透過窗格直往車內躥,阿柳恐她受寒,又勸不過,便端起臉來,恫嚇她,“多少壓製著些罷,要由著性子一味急躁,將要可要生個急脾氣的小阿郎。”

這話倒有些功用,穆清腦中現出杜如晦那氣定神閑的模樣來,撇了撇嘴,抬手闔上窗格,一麵小聲嘀咕,“你又怎知是小阿郎,不是個小娘子呢?”

阿柳笑眯眯地講她打量一番,“七娘有宜男之相。待入了城,見著趙醫士,請他號脈斷上一斷便知了。”

“我竟不知,你何時做了那看相打卦的了。”穆清的注意力不知不覺被她分散了去,說說笑笑一路,倒也過得快。

“前頭就是大興城了。”阿達隔著簾幔回頭告知了一聲。

“我卻要看看比之東都如何,你莫再攔我。”穆清一壁說一壁就要鑽出車廂去,阿柳忙拉住她,扯出一襲大毛鬥篷,覆在她肩頭。

穆清一掀開厚重的夾層簾幔,朔風撲麵奔來,一下撞在她臉上身上。她坐到阿達身邊另一側車轅上,指著白皚皚的大地遠處一道長長的暗色陰影,“那便是麽?”

阿達悶頭“恩”了一聲。

“你可曾來過大興?”穆清默默地望了半晌,忽然問道。

“舊年尚在突厥的雇傭軍中時,曾在城外駐紮過一陣,卻不曾進城。”阿達亦抬頭望了望越來越近的城牆。

一陣冷風灌入口中,噎住了她的話,她便不再開口,沉默著將目光投往前麵愈來愈清晰的那座宏大的城,盯著看久了,便覺它如同一頭趴伏在蒼茫雪野中張著大口的巨獸,隨時要躍起吞進一qiē,教人懼怕又亢奮。

臨近城門,前麵的馬車都鬧騰起來,眾人均掩不住內心的激動歡欣,晃來晃去的馬車及隨行的侍從親兵,遮擋了她的視線,亦打破了她心中的沉寂,日落後的雪地也實是冷得緊,穆清裹了裹身上的鬥篷,又鑽回厚簾幔後頭的車內。

當先入得金光門的自然是李家的二位夫人,到底大興城內尚有楊氏新帝在,李氏再如何跋扈也不至太猖狂,堂而皇之地越過規矩去,未到城門時,長孫氏便已鄭重囑咐過,雖金光門主城門大開,也須得繞開了,自那邊門入內。

李家內眷眾多,李公與李建成的各位夫人妾室,幼女稚兒,仆婦侍從,另有運送家什用器的,三四十駕車,浩浩蕩蕩地排了足有半裏路,現今的唐王府,比之從前唐國公府時更是講究排場,前來迎接的豪仆分站兩邊,將路邊起哄圍觀的百姓格擋開來,空出中間一條寬道來。

馬車一過金光門主門左側的門洞,長孫氏便從半支起的窗格縫中,瞥見了一個教她如釋重負的身影,她趕緊叫停了馬車,戴上帷帽,早有伶俐眼快的侍婢見她一副要下車的架勢,麻利地在車邊擺好足踏,扶了她從車中出來。

有嬌貴娘子出來,一時引得大街兩旁的民眾墊腳伸脖地一陣爭相觀望。終究是大興城中的百姓,大約也時常見些市麵,見長孫氏帷帽皂紗遮麵,大多隻遺憾地歎兩聲,又放回了踮起的腳尖。

“杜先生。”她款步上前,盈盈一拜,“此番多有辛勞。”

杜如晦舉手一揖回過禮,“卻是在下要多謝夫人照拂七娘。”

這一句直教長孫氏一顆懸了好幾個月的心騰地落回了原處。暗底裏忖道,人我是替你安然帶到了,自此終是能撩開手去,不必再背負那重如千金的一條小命了。這般想著,口中匆匆別過,帶著一眾女眷,逃似地魚貫而過。

這般多的馬車和人,一家一家地隻從一個門洞內過,也不知幾時才能過完。杜如晦往城門外走了幾步,長長一串,人多紛雜,地下原本瑩白的積雪也教人踩踏成黑泥。他微揚了揚眉,撩起袍裾,一腳腳地順著車陣向前尋去。

直走到車陣的最末,方才瞧見杜齊趕著的車,正揚著手中的鞭子,向他招呼,“阿郎,阿郎。”

杜如晦快步上前,車內的人掀開簾幔,卻是原晉陽城中的那廚娘,抱了拂耽延要向他作禮,他揮了揮手,“罷了。”目光早已飄到後頭阿達趕著的那駕馬車上。

那馬車嘎吱吱地停下,簾幔一掀,阿柳笑吟吟地從車上跳下,屈了屈膝,“阿郎。七娘在車上呢。”說著麵掛了收不住的笑意,自往杜齊那駕車上去擠。

穆清原想掛起簾幔,待阿柳跳下車後,她的眼底無來由地起了酸脹,便隻躲在簾幔後頭,悄悄地按壓著眼眶。

突然簾幔晃了晃,一陣冷風卷入,她卻未來得及覺出寒意來,瞬息間整個人連著裹在身上的那襲大毛鬥篷,一齊落入了一個暖烘烘的胸懷中,她不必睜眼瞧,僅憑那股極其熟悉的溫熱氣息,也知曉是誰。於是她緊閉了雙眼,不教眼底的那點酸脹跑出來添亂,免得擾亂了她此刻灌滿全身心的滿足。

過了許久,隻覺腹中結結實實的兩下蹬踢,穆清不禁“哎喲”輕喚了一聲,分出神去捂肚腹。

杜如晦這才留意到她已隆起的小腹,歡喜且驚異地伸手觸撫了幾下,抬頭笑問:“產期幾時?”

“大約在四月頭裏。”穆清低頭瞄了一眼自己如今有些笨重的身子,心裏倒是巴望不得產期能早些臨近。才剛冒出這個念頭,腹中又是一陣跳突。

杜如晦的手心正覆在她的腹上,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這一陣悸動,心裏頓時湧起了幾許感懷,口中卻笑怨,“這頑劣性子像誰?”

“當真是頑劣呢。”穆清忍著笑,微微歎氣,惆悵地將整個身子靠在他肩臂上,“頭三個月折騰得我吃喝不進,好容易能吃了,又太過能吃,白白將身子吃沉了,如今長了氣力又整日揮拳舞腿的,教人日夜不得安生。這般能折騰,難不成,日後要作個小郎將?”

“倘或是個小女娃,豈非同英華如出一轍了?”他握住她的手指尖,認真地問。

穆清脆聲笑了起來,許久不曾這般抒懷暢意過,清朗的笑聲連簾幔外坐著趕車的阿達也能聽見,不苟言笑的臉上亦舒開朵朵笑紋來。

車早過了金光門,又足行了半個時辰,穆清忍不住問道:“怎還未到?大興城有多大?”

杜如晦支開窗格,向外張望了一番,“這就快到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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