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長安錦年(二十)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225

陰世師站在城樓上,未見著奔湧而來的兵馬,先望見了高高揚起的一團巨大的黃色煙塵,如同一脈雄壯無邊的山,以極快的速度傾軋過來。他紋絲不動地立定在原處,這景象早在唐軍圍城之初,他便在心中構想了無數次,不過是早晚罷了,他苦笑一聲,無望地闔上了雙眼。

衛文升年已過七旬又七歲,氣喘籲籲地爬上城樓,一望眼前這情形,手腳頓時氣血全無,冰冷冰冷地發顫。一時又有斥候來報,長樂宮,城東駐紮的大軍亦同時襲來,護城河處的城防已失,五百守兵已教人屠盡,眼下正衝主城樓這邊奔來。

衛文升牙關一咬,一口氣續不上來,直直地向後倒去,身後的親兵隨從忙上前托扶住,才未後腦著地。陰世師轉頭看了他幾眼,瞧這般光景,也不必等唐軍來砍殺,他已是氣若遊絲,遂平靜地說:“衛尚書年事已高,不宜參戰,你們便將他好生送回城內他家宅中。”

親兵領命而去,陰世師大口呼吸了數次,雖顯敗象,戰卻仍是要戰上一戰。他高聲呼喝起弓弩手,分前後兩隊在城垛口列好隊陣。前幾日為射落孔明燈,箭鏃損耗極大,他不得不命人將最後的那些箭矢盡數搬上城樓,一再下令予弓弩手,力求箭無虛發。

巨石滾木等是早先已備下的,此時也在城樓上嚴正以待著。城樓上正來來往往地緊密忙碌,準備迎敵,城樓下不知何時來了數十名商戶,領了家仆各幾十名,搬抬了一隻隻大酒缸,招呼著兵將們來飲酒。

領將們大多認得為首的那名胡商,正是城中最大的酒肆店主康三郎,故也無人攔他,隻遣了兵卒往城樓上通報陰世師,說是有商戶送了陣前酒來。陣前酒壯膽原再尋常不過,陰世師並不加阻攔,應過一聲“知道了”,便隨了他們去。

康三郎親自揭開一隻隻酒壇子,酒香濃烈撲鼻,他端起一碗送至一名平素便與他相熟的郎將跟前,“蒙王將軍不棄,時常光顧我那小酒肆,如今大戰在即,某無甚氣力好出,隻有略備薄酒相贈,也不枉咱們酒中相知一場。”

那王郎將素日愛酒,又逢康三郎慷慨俠義,便直將康三康認作是個相知的,時常邀飲。這時聽他這麽一說,心中不由酸楚,接過他手中的酒碗,微帶哽咽,“不瞞三郎,此戰過後,咱們,大約是要別過了。”言罷抬手一仰頭,將滿滿一碗酒漿直灌入肚。

餘下的兵卒們皆飲過酒,酒動愁腸,想到自己或許活不了多時,一個個皆潸然淚下,有惦念家中老小的,有抱憾感慨的。

康三郎趁機義憤填膺道:“權貴相爭,與咱們有何幹係?分明已強撐不住,卻仍要非強征了人來填刀頭,拆得人妻離子散,為的不過是他們的富貴榮耀。說句不中聽的,就是連上路,都不得有親人來送上一送。今日我康三郎權當是各位的親人了,攜了酒來替各位踐行。”說著俯身舀起一大碗酒來,高高舉起,“來!咱們再飲上一碗,就此別過。”

他仰頭豪飲,幾乎是半飲半灑了去。眾兵將一齊舉碗一口飲盡,一個接一個地將酒碗摔砸在地。

兵群眾不知是哪一個忽然高喊了一嗓子,“大隋早已潰散,憑什麽要拉了咱們去陪葬!”

“家有妻小老母,我若回不去,誰人來養活她們?豈不是等著餓死?”又有人喊道。

“哪個皇親貴戚顧過咱們的死活,大夥兒莫再替他們填命!”

……

眾兵卒本就無心應戰,這一來,更是紛紛扔下手中的兵刃,作勢起亂,再不願上陣。那邊有將領發覺情勢不妙,待要上前圍捕領頭扔下兵刃的郎將與挑事的康三郎時,已然來不及。城外震天撼地的喊殺聲鋪天蓋地而來,城樓上尚未完全布排好,喧雜喊叫亂成一片。

那郎將無暇再顧及康三郎他們,領著他的兵卒匆忙往城樓上趕。等他奔上城樓,忽又想起那借著送陣前酒,領頭作亂的胡商來,猛然醒悟,隻怕他是要策反了守城門的兵將,從城內接應,他暗呼一聲不好,返身站定,迅速拉開手中的弓,在城樓上居高臨下地瞄準人群中那名粟特胡商的腦袋,拉緊了弓弦,飛射出一箭。

康三郎聽聞唐軍已至,加緊了遊說守城門的兵夫郎將,哪裏留意到一支要命的流箭正直奔他腦袋而來。待他瞧見這支箭時,它卻已教人格擋開來,直墮地下。康三郎唬得一腳跳開去,驚魂未定地抬頭去望將將救下他的那人,瞧著眉目甚是眼熟,愣了一息,他便笑著大叫起來,“英華。”

英華來不及應他,抓過一張弓,回身反射一箭,正中城垛上放暗箭的那名郎將,隻見他搖晃了幾下,便消失在了城牆後頭。

“諸位弟兄,唐國公領來的是義軍,入城後絕不濫殺搶盜,家家戶戶皆有飽飯食!”英華帶領的“隋軍”中有人大聲喊道。

城內城外饑餓已蔓延開來許久,一聽有飽飯食,群情又激奮起來。

“開城迎唐軍,開倉食飽飯!”不出片時,口號聲齊整地響了起來,眾人七手八腳地搬走了巨大沉重的門栓,幾十個人一起,竟將城門緩緩打開。

城門開啟處,烏黑油亮的汗血馬,載著霸氣蒸騰的李世民,一騎當先衝進了城內,幾乎無人敢阻抗。隨著城樓上一聲大喝,滿身血汙,殺紅了眼的陰世師嗷叫著便衝下了城樓,朝著李世民直撲來。

陰世師在城樓上擋殺許久,原本就已筋疲力盡,下了城樓方才察覺,城門並非被人攻破,卻是教守城的兵將們自行打開,他心知軍心已散,此戰該完結了,他的命數也該終於此了。

他與李世民對峙了片時,兩眼直盯著年輕氣盛的李世民許久,腦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現了當年他亦是意氣風發時,大破吐穀渾與黨項,那淩人的氣勢,與眼前的年輕郎將如出一轍。

“陰將軍一世英豪,也該略想一想,楊廣奢靡無德,連年的戰亂,百姓何以聊生。我父子今日引兵入城,並非要篡奪帝位,隻願擁立新帝,掃定天下,使民休養生息,安居樂業。”李世民安坐馬上,拱手勸道:“二郎原是晚輩,實不願與將軍動手,亂了禮儀,還請以大局為重,棄暗投明。”

陰世師啞聲大笑,那笑聲聽起來仿佛一瞬蒼老了十歲,卻仍舊鏗鏘有力,“二公子隻管放馬過來,某戎馬一生,絕無作人俘虜的打算。”說罷便高舉了長槊策馬迎上前。

眾人遠遠退開去,隻留了李世民一人應戰。隻三兩回合,陰世師已體lì不支,險些跌落馬下,李世民敬他氣魄,不忍再下手。

“馬革裹屍是某此一生的誌向,要我作降將,死亦無顏入地。若二公子當真有心敬我,便教我堂堂正正地終於沙場,還望二公子成全。”陰世師與李世民近身過招時,沉聲懇求道:“隻是我家中的幼子弱女,求李公放過。”

一言既盡,他舉起長槊,直逼向李世民的前胸,全身的氣力皆向他傾來,再無半分要帶回身子的意思。李世民狠下心,舉刀相向,心中有意教他留下全屍,便避開他的脖頸,偏身使力橫砍過,“陰將軍放心。”

陰世師應聲墜落馬下,在地下滾了兩圈,終是仰麵朝天翻躺了,一手猶緊握著長槊,麵含一絲笑意,溘然而去。

李世民帶住白蹄烏,靜默佇立,凝視了他許久,回頭大聲道:“來人!將陰將軍抬了去,以軍禮好生安葬了。”

……

大興城的底子到底深厚。一場大戰過後,唐國公命人開了糧倉,分糧予民。原預備著手頭縮減些,不至失信於民。打開糧倉後,那景象卻教他目瞪口呆,國內餓殍遍地,城中戶戶忍饑挨餓,倉內卻堆成了一座座的山,點算之後方知,這些糧倘若送往全國各地,可抗至少三年饑饉。

城內百姓與城外的村莊田夫,俱領到了足以撐持到明春的米糧。且唐軍果真不食半言,嚴格約束了軍兵,不許隨意出營,更不許有半點擾民行徑。宮中的那位小王,也在忐忑不安中披上了龍袍,戰戰兢兢地榮登帝位。

一時間民眾隻當是天下太平了,定了心思,歡歡喜喜地預備起了多年不見的年節來。年節的到來,突然叫停了一qiē的戰事,不論是教劉文靜與玄甲軍打得退縮至山穀中的屈突通,還是西北邊陲蠢蠢欲動的薛舉,甚至是在洛口東都一帶鏖戰百場,難解難分的李密與王世充。所有的戰事均自動避讓開了將至的年節。

臘月二十三,小年已至。連飄了三日的鵝毛大雪,到了這一日終是落盡了,天上陰雲退散,陽光毫不吝惜地鋪灑下來,熱烈明豔。

英華與杜如晦已在城門口連轉了兩日,原說好的終內眷入城的日子,卻因這場大雪,拖延許久。

“若今日再無音信,我便出城親去接了來。你在宅中守著,莫要四處亂跑。”杜如晦向英華道。

英華不屑地撇嘴回道,“姊夫還當我昔日那般頑劣麽。”過了少頃,她又蹙了眉頭,“雪積得那樣深,一時又化不了,送信的人尚且過不來,姊夫如何去得?”

杜如晦正待要答她,卻聽她歡叫一聲,“快瞧。”

幾個黑點自一片無盡的白茫茫中忽然出現,凝神細觀過,竟是有人騎著馬艱難地行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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