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五十九章 長安錦年(十八)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861

暮色四合,正是萬家掌燈時分。西北風吹得甚是勁疾,初升的那幾顆星子好似被吹得搖搖晃晃。

這一日,守城的兵夫換到了第三撥,十人一隊的巡查兵夫亦未發覺有甚異樣之處。守將左翊衛將軍陰世師與坐鎮城中的刑部尚書衛文升,二人裹緊大氅,頂著風,親往城樓上巡了一圈,城外情形與前幾日一般無二。

風冷且急,這陰將軍與衛尚書見無異動,便匆忙下了城樓,互拱手道了別,正要各自往各自的住所去。突然有兵夫跑著趕上前稟告,隻說城外西北處升起了無數的孔明燈。

陰世師與衛文升狐疑地對望一眼,不得其解,若是在寒衣節的那幾日,城外鄉野有人放飛孔明燈,再是正常不過,本就有寒衣祈天的鄉俗,隻是此時早已過了寒衣節,況且這樣大的風,紙燈升空原就不合常理,又何來這般多的孔明燈。

當下兩人重又登上城樓,極目遠眺,果真有數以萬計的孔明燈閃閃爍爍地騰空而起,借著風勢,飄飄搖搖地朝大興城這邊飛來。不消半刻的功夫,燈光閃耀,飛臨大興城上空,猶如漫天的繁星降世一般,煞是好看。

城中步履匆匆正欲歸家的百姓皆不由自主地停駐了腳步,舉頭凝望暮色中明滅不定的紙燈,滿腹疑惑。坊間的民眾亦從紛紛自家宅中走出,指著半空的奇景爭相觀望。

有一兩盞燈的火油即將燃盡,一麵隨風繼續飛著一麵緩緩地往下降,陰世師眼力好些,天色雖昏暗,仍然能瞧見孔明燈上“尊王黜霸”四個大字,他刹那間自驚異猶豫中被擊醒,心內瞬間灌滿了比這城牆上的風還冷上數倍的寒意,抖著手指向那些燈,“快!快!盡數射落!”

城牆上為防著兵臨城下的唐軍,日夜布排有弓箭手,此刻聽見陰世師的號令,弓箭手迅速列成兩隊,分站於城牆的兩麵,一麵向著城外,一麵向著城內。

隨著軍頭的一聲令下,流箭飛射,紙燈內充滿了熱氣,突然教冰冷的鐵箭頭射穿,瞬時在半空中爆裂,無數的碎紙片自孔明燈的腹內散開,紛紛揚揚,宛若鵝毛大雪,被大風吹著散向大興城的各個角落。大道上,市坊間,屋頂上,甚至各家的院內,無不飄落了數片。

隨著被射穿的孔明燈越來越多,散出的紙片也愈發多起來,寒冬臘月所降的大雪也不及這些紙片散布得快。衛文升從腳下拾起一片紙片,借著半空閃動的燈火,低頭閱看,隻見不及巴掌大的紙片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及盜抵罪。”

衛文升的目光循著那些已飄飛入城中的紙燈而去,弓箭手一排排的箭雨射出,紙燈一隻隻地在城中爆裂開來,雪花片似的紙片四散紛揚,他忽然猛拍一把大腿,心內大呼一聲“不好”,伸手拽住陰世師,“莫再射了!快換上火箭,將那些燈落地前便燒盡了。”

片刻過後,暗沉的天幕中,燃起了一團團的火焰,眾多的紙燈籠化為一堆堆的黑灰,撲梭梭地往下掉。也不知換了多少輪弓箭手,耗費了多少煙硝火油及羽箭,終於將滿天的孔明燈盡數射落,箭鏃的耗費,竟不亞於一場正麵的攻城激戰,又因後來射出的均為火箭,便是撿回那些鐵箭頭,重新造箭杆,至少也得大半月才能得。

想要截住那些紙片,卻已然來不及了。城中的百姓在市道坊間,乃至自家院內撿拾起飄落而至的紙片,但凡是識字的,都將那上頭的字仔細念上了幾遍,不識字的,也請了那些個能斷文識字的,解了一解。

這一夜,甚至過了閉坊時分,百姓民眾仍處於激越亢奮之中。向來官家說要征兵役便征了,說要征糧增稅也就這麽征收了,於民眾而言,嚴苛的徭役賦稅,無異於殺人傷人搶盜,且不得有異議,不得有抗爭,便是遇著了今歲這樣的饑荒,該征收的軍糧,仍是一顆都不能少,何嚐有官家思慮過民眾何以聊生,更遑論這般放下身姿與民相約,無怪乎群情激昂。

大興城的百姓在暗沉中爭持著度日已太久,此時分明暗夜降臨,卻教人隱約望見了數個時辰之後天光放亮的形景。坊內宅中各家各人的議論聲,讚許聲,撫掌聲,悄然而起,迅速滲透了整座城,埋藏在黑暗中的細細碎碎的零星聲響,似乎越聚越多,直要刺穿這沉沉黑夜。

城外西北方的高土坡上,四人麵城而立。

“這般便能收服了城內的人心?”英華臨著風,癡癡遠眺,隻覺紅光點點,閃耀不絕,異常好看,個中門道卻並不十分明白。

身後有個沙啞的女聲,低笑幾聲,“久聞杜先生運籌帷幄,決斷如流,今日得見先生手段,真真是不辜負這盛名。”

“李娘子謬讚了。”杜如晦淡泊謙遜地推讓道。

李世民靜默地立於英華身側,不發一言,點點火光在他眼中躍動,整座城在他腳下喧騰,從容悍然的氣勢浮動在他周身,仿佛他一伸手便能攏住整個天下一般。英華抬頭偷眼瞟向他,堅如磐石的側影,驟然撞入她的心坎,她立時低垂了眼眸,不敢再去瞧第二眼,深怕自己多看一眼此生便再挪不開眼去。

此時長樂宮據點外的高土坡上,亦有兩人凝神俯瞰著大興城那邊的情形,相顧困惑不解。

“你,往大興城外去探。你,往二郎營內去問。”李建成喚過兩名斥候,打發了他們去一探究竟。“這究竟是要作甚麽。”他向身邊的裴寂喃喃道,又回頭眺望,卻並非去望大興城,目光投向的是西北方向,無盡的黑暗中那成片的營地。

兩刻後,往李世民營地去的斥候無功而返,竟打探不出絲毫來,惹得李建成一通怒斥,若非裴寂攔著,隻怕少不了要捱上幾鞭。

往大興城去的那名斥候,運道卻好太多,趕到大興城外時,正遇上紙片紛揚,他抬手抓了幾片,揣入懷中便匆匆趕回。

李建成與裴寂各執了一片展開閱看過。“這,能攻下城來?”李建成看罷揚了揚手中的紙片,嗤笑一聲,“與那些庶民約法三章?守城的又不是民眾,約了有何裨益?徒勞之舉。莫不是那杜克明見大興城防嚴備,黔驢技窮了,想出了這小兒戲耍似的法子。”

裴寂跟著嗬嗬低笑,口中不言,心下卻道,杜克明果真好手段,竟想要動搖民心軍心,兵不血刃地進駐大興,這麽看來他深知大興易攻,必要留存兵力對抗那些難啃的骨頭,比如李密,比如西北的薛家之流,說到底,大郎較之二郎始終還是輸了一籌。

孔明燈夜傳約書予民後幾日,大興城中明的暗的,多少都浮躁了起來。家中有人在軍中效力的,家人皆規勸著莫真刀真劍地去爭功了,拿命爭來的榮耀估摸著也維係不了幾日。也有教沉重課稅壓得喘不上氣兒來的殷實大戶,早已狠狠地想要亂棍將逼要錢款的官吏打出去。

眾多商戶因封城做不得買賣,日日湊在一處,指望著好捏出一兩個法子來。其中有一虯髯曲卷的胡商,為人最是豪俠仗義,倘或有一時生計難維的,皆由他接濟著,好歹渡個幾日。此時金餅錢串子顯然無多大用處,故他所能給予的便隻有一些填腹的米麵罷了。

時至眼前,他卻也再拿不出甚麽可嚼的來了,無奈隻得唉聲歎氣地向眾人說明緣由,“圍城至今,我康三卻也是再無法子拿出甚麽好的來了,實是對不住各位。”

“康三郎莫要說這話。”另一名商戶拍著他的肩膀向在座的所有商戶道:“若不是三郎時時接濟,咱們在座的半數以上怕是早已成了餓殍,填土坑去了,這恩德勝造浮屠哇。”

“誰說不是呐。”

“謝猶不及,何來的對不住,要說對不住,仍是咱們對不住三郎的多些。”

眾人一齊拱手相謝,那康三郎倒也不扭捏推拒,笑著抱拳回敬過,又滿麵憂愁地搬弄起自己的手指頭,“也不知這城要受到何時。說句大不敬的話,某倒寧願唐國公的人馬早日破了城入內,也好解了咱們這一處的苦。”

這話若是擱在幾日前說,怕是無人敢接口,引來殺身之禍也未可說。目下人皆看過那飛臨大興城的紙燈所投下的紙片,口中雖不說,心中大多是極讚成的,故一聽康三郎這話,都不覺點了頭,不免又將那紙片上的話拿來議上一議。

說到慷慨激憤處,那康三郎禁不住又學擺起了一副說書似的架勢,站起了身,揮手道:“說到唐國公,某雖不知如何,他那位二公子,原在東都便有過幾回交往,當真是個能成大事者……”

諸位商家坐聽了一回,也不知是誰囔了一嗓子,“既如此,咱們便該迎了明主入城,誰人願意同他們守著破城。唐軍入城之日,必要往城門樓子去迎一迎,雖無簞食壺漿,好歹也教咱們見一見那義旗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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