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五十七章 長安錦年(十六)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989

“才剛下的馬。”英華匆忙回了他一句,正了正神色,又接著向李公稟道:“眼下大興城外大小流寇叛軍均已收服,兩萬精兵於渭水邊的樓觀城候等月餘,將士們日日催問李娘子何時攻城,恐怕是再等不得,李娘子亦是焦急,這才遣了來向李公討要個日子。”

杜如晦心念大動,英華來得正是時候。

“李公莫再猶豫,兵貴神速,錯失了時機便將前功盡棄。”唐國公因愛女的催促,心中已然起了動搖,杜如晦趁勢上前勸道:“外頭的大軍,多因霍邑大捷歸隨了來,正是趁著軍心振奮時一鼓作氣才好。李公可聽見帳外軍兵鼓噪,吵囔著要直取大興城?此時一人能抵三人的勇,過不了幾日,待這股子熱血轉涼,再如何煽起?”

唐國公坐著的身子不由微微向前傾過,杜如晦緊盯著他的神情,或許再添上一兩句,便可教他定下主意來。

有人卻不容他再添,裴寂跳將出來指著他道:“杜克明!竟不知你包藏的甚麽心思。繞過河東,說得倒是輕巧,如依你所言,前有大興守將,後有屈突通,待轉至兩者中間,屈突通引兵圍堵,大興守將出城迎擊,咱們不都成了那餛飩餡料,教人裹得死死?”

這個問題,論過數次,每每因李公不願見李建成與李世民兄弟相爭,皆下不了定論,軍心日漸焦躁,李公的自然清楚,他的心實在也是跟著一同起躁。

“屈突通也罷,大興守將也罷,不過是為了城池不破,死守尚來不及,怎有膽引兵出城,到底是士氣緊要,另還有糧草,最是耽擱不起的。”以往爭持,柴紹從不插話,隻靜待李公發令,今日聽了英華傳來的消息,心牽他的夫人,卻再坐不住,起身敦促。

眾人正如熱鍋滾水般地論著,李建成卻一反常態,似個不相幹的人,圍著英華轉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不住點著頭,“唔,英華……幾年未見了?倒是出落得愈發動人心魄。”口吻和悅得發膩。

李世民的心思原就未全在所議的事上,此時見這情形,不覺腳下朝著英華那邊微動一步。

“大公子過譽。”英華拱手應答,神色漠然。

李建成毫不在意她不善的口氣,仍舊糾纏著她道:“這模樣,雖同你阿姊相像,性子卻大有不同,顧氏姊妹,當真不類凡俗,不知這些年身手可有長進。”

“大公子盡可一試。”英華的語調越來越冷,眸子裏寒光閃過,竟使李建成暗暗吃驚,昔年整日歡脫嬉鬧的小妮子,如今氣勢已成,二郎又添一得力的,這般一想,他不動聲色地磨了磨後槽牙,撇開英華不理,徑直轉至杜如晦跟前。

“繞開河東,直取大興。這話杜先生竭力主張了大半月,足可見堅韌,建成敬佩,卻不知所為何?”他忽將話頭從英華身上移到了杜如晦這裏,仍是恭敬謙和的意態,每及他擺出這一副浮誇的嘴臉,必有陰毒後招恭候。

杜如晦挑了挑眉,“在下的堅韌乃為李氏計,為天下計。”

李建成嗬嗬笑了一陣,“杜先生既這般堅持,建成自不好再阻。隻是,軍中步步責重如山,事關戰略,更是險要,先生也說,此刻隻能贏輸不得,那便免不了一紙軍令狀作保,先生可敢?”

唐國公饒有興致地轉向杜如晦,那眼神,顯然亦在詢問相同的問題。

杜如晦無聲地笑笑,摸了摸麵頰,“有何不敢?”遂拱手向李公從容請道:“如李公能信,策略盡納,兵將任調,在下便立下這軍令狀,以生死相抵。”

這話說的淡泊,卻震懾了帳中眾人,除卻英華驚呼了一聲“姊夫”,再無人說得出一字,神情倒是各異,震恐,吃驚,譏諷,幸災樂禍,樣樣俱全。

“在下適才所言,諸位皆聽得明白,還煩請諸位作個見證,若得李公首肯,這軍令狀,便算是作下了。”杜如晦意思清晰,無半分含糊,當即抹去笑意,沉穩地向帳中眾人說道。

話已至此,杜如晦已自斷了退路,唐國公也不得不應,糾集多日的亂麻應聲而散,一時眾將莫敢不服,心氣兒高些的領將,更是為這份氣魄所折服,大多暗自稱許。

大事議定,大帳中的人一一散去,裴寂臨出帳前,特意繞至杜如晦跟前,拍著他的肩膀深歎,眼中樂禍難掩,“這又是何必,都說在下嗜賭,實則不及克明小半,這般豪賭,著實率性,隻恐這一局開大了。”

英華經年不見姊夫,乍一相見,未來得及問起阿姊的情形,便遭他這軍令狀驚劈,滿腹的話要與他說,原想著要與他同行,卻因唐國公留他說話,她便隻得先行出帳。

偏不巧出帳門時又與李世民同步,兩人一齊擠到門口,進退皆不是。英華低頭一笑,向後退了一步,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出去。李世民也不客套,自顧自地出了帳。

英華一腳才剛踏出帳外,眼前倏地一道模糊的影子閃過,一條手臂直向她的腰間逼來,她的身形更快些,隻錯過半邊身,便已穩穩地避讓開那伸向她的手臂。

李世民不知何時已在白蹄烏背上坐定,正向她彎腰伸手,見她這般機警防備,倒不覺愣了一愣。“你……”他張口結舌,不知該揀哪一句先說,憋了良久,幹脆隻拍了拍白蹄烏的脖頸,“三年未見它,倒還相認。”

“原就是你的坐騎,怎會不認?如今我回來了,帶了它完璧歸趙。”英華仰頭眯起眼笑說,“幸得它極通人性,白陪了我三年,不教我太過牽念……”她自覺失言,立時住了口,抬手摸了摸白蹄烏的黑鬃,“也是時候令它恣意馳騁沙場,才不辜負了這一生。”

李世民本想追問她牽念甚麽,話到唇邊,又咽回肚裏,坐著向後挪動了些許,再向她伸出一隻手,“我出營去馳一程,試一試白蹄烏,不若同往?”

英華盯著他攤開的手掌,垂眸想了半刻,微點了點頭,三兩下卸除身上的明光甲,拋予一邊的兵夫,一麵囑他先收著,一麵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借著他的手上的力道一躍而上,也不費甚麽氣力,便坐穩在了他的身前。

李世民催動白蹄烏,隻輕輕一踢,它便一聲長嘶,歡躍撒蹄,載著二人直衝營外。離營約莫十裏,已及壯年的汗血馬跑來卻隻消片刻功夫,比之從前竟愈發的穩重可控。

火紅的戎袍,爽脆的笑聲,此時的英華不論是眉眼,還是神采,皆已褪去了從前的青澀毛躁,恰似一朵怒放的花兒,盛開得正是時候。“秀寧阿姊可還好?”他有意將自己的思緒引向別處,方能抑製了想要緊摟住她的念頭。英華回應了些甚麽,他亦全未聽入耳中,心內隻反反複複的一個問,三年前不願嫁,如今可肯了?

隻是這一句問,卻無論如何不敢問出口,當年那麽一問,她便跑了這麽久,眼下若再一問,他唯恐她轉頭一走又是若幹年,故寧可深埋在心底,再不敢唐突,惟喟歎自己何嚐這般瞻前顧後地瑟縮過。

……

杜如晦當眾慨然立下軍令狀的第三日半夜,全軍匆忙拔營,因候著這一聲令已許久,眾將士幹脆利落地收拾了,未惹出一絲一毫的動靜來,隻一個時辰,便已整裝待發。

兵將們耐著性子等了大半月,正要疑惑唐國公舉旗的決心時,忽就傳來開拔的消息,將將要熄滅的一腔熱火,瞬時又燒旺起來。

兩萬兵馬依照杜如晦的布排,留予河東郡外五十裏處,每日仍舊大張旗鼓地操練活動,佯作大軍仍駐紮原地的模樣。假若屈突通識破了這空城計,引兵出城來攆,則另三萬兵馬被放置於河東與大興之間的潼關鎮守,前後各三萬的夾擊,足以令他潰不成軍,無力再拖累直奔大興而去的唐軍。

餘下一十五萬,分三股行進,唐國公親率五萬據大興城東,李建成領五萬繞過新豐據長樂宮,李世民亦引兵五萬,沿渭水西進,至樓觀城與李秀寧匯合,同渡渭水,兵臨大興城下。

其餘皆領命安守了杜如晦的鋪排,隻為著扼守潼關的領將,不免又爭強一番。裴寂倒是乖覺,分派甫畢,不足兩個時辰,便又折回大帳,竭力自薦著要據守潼關。

“裴公方才怎不提?”杜如晦一臉的訝異,搖頭歎道:“裴兄來時未見著劉公出帳麽?不過差了一步,劉公將將領了兵符而去。若是裴兄早一刻進來,我卻巴望不得,也省免了一回為難。”說罷皺眉直搖頭,惋惜之色溢於言表。

裴寂心頭暗啐了一聲,誰不知兵符既出,若非主將戰死沙場,斷無更換的道理。這個杜克明,藉由一紙軍令狀,換得李公“悉聽調遣”的號令。分明一早便抱定了主意,不教大郎這邊沾一分好,絕事他作下了,好話卻一句不落,討盡了便宜。

也罷,裴寂冷哼兩聲,終究是抵上了性命的,自是能張狂幾日,且冷眼瞧他如何攻下大興城。待他攻城不力之時,再作計較。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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