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長安錦年(十五)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598

僵持良久,眼見著四更將過,穆清暗生了焦急,鄭官意卻隻一味泣個不停,連她那位表兄亦忍耐不住,出聲催促了兩次。

鄭官意抽抽搭搭地將穆清適才的那些話,體味了一遍又一遍,衡量再三,終於狠了心,跳下馬走向穆清,莊重地行了個全禮,努力把穩著聲音,“多謝七娘成全,我卻無以為報。他日若進得杜家,我那構兒同荷兒,還望,還望七娘多加照拂。”

穆清的心往下一落,含笑點了點頭,“意娘大可安心。”言罷她又指了指馬上那男子的一條手臂,“這位阿郎日後要得安穩,還須得將那紋刻削挫了去才是。”

男子傾身一拱手,“多謝娘子提點。”說著向鄭官意伸出手,欲拉她上馬。

鄭官意回頭再望向穆清,眼中蒙著淚,衝她勉強一笑,“茂行與楚客常言及克明,隻將他說得舉世無雙,想必也該有個無雙的配稱他才是,除開娘子外,恐再無人了。”

林中布好的兵勇得了令,退散出一條道來,一騎載著兩人,疾馳出林子,踏著已偏西的月色,一路向北而去。

穆清撥轉過馬頭,緩緩行至林子的另一角,一駕馬車正靜靜地停著,她小心地護著肚腹,便要向下躍,近旁的兩名武婢急忙上前托扶她下馬。腳才落地,馬車上急急衝下一人來,忙不迭地俯身拜向她,“七娘的恩德,影娘卻不知該如何謝。”

“我既應承了你不傷她性命,自不會食言。此事原該我與意娘謝了夫人才是,若非夫人及早告知長孫夫人內情,我也好,意娘也罷,隻恐是要鬧將得兩敗俱傷方休,卻也隻為他人作嫁衣裳。而今也算功德圓滿,惟差了兩樁事。”

鄭影娘知她話有所指,禍事確由她丈夫無端挑起,心有愧意,遂又再一拜,“哪兩樁?還請顧夫人指教。”

穆清肅然答道:“眼下人已跑了,大郎那邊要如何交代,還請夫人斡旋一二。”

穆清心底清明,以李建成陰沉的心思,如何猜不到個中原委,影娘的斡旋於她並無多大用處,無非是借了影娘的薄麵,替意娘掙下幾分穩妥,不教李建成再追究罷了。這事倒也不難,鄭官影當即便把握十足地應下,“另一樁為何?”

“這第二樁麽……來時所乘的車,已然教他們損毀,還要煩請二位夫人送我回宅。”穆清指了指空地上那七零八落的馬車笑道。

長孫氏掀開車上的簾幔,探頭出來,“那是自然。”

此事處置得幹脆利落,穆清心懷舒暢,當下笑嘻嘻地上了車。留下幾名府兵收拾身後的屍首殘局,餘下的府兵隨著馬車,一路快行回城。

抵至城門口,天尚未亮,天際已隱約泛白。值夜守城的那兵夫正準備要與同袍換班,在城門樓上遙見一小隊人馬簇擁著一駕馬車,往城門方向過來,心中漠然一笑,昨晚得下的結論,再次得到應驗。後出城的那十餘人果真就未再回來,真就隻能有一撥回得了城。

城門大開,馬車一路馳入晉陽城中,直至坊間那座小宅子門前方才停下。穆清從車中下來時,天邊正有一道微光噴薄欲出,阿柳自宅子內奔出,一眼瞧見穆清好端端地站在門前,阿達正翻身下馬,將韁繩交還予一名府兵,這形景,教她立時便彎起了笑眼,忙上前攙起穆清的手臂,拽著便往宅中去。

“就這麽著放了她去?”阿柳細聲詢問。

“還能如何?不論她心底裏作何想,她終究是杜家長媳,真要鬧起來,豈不是要克明難做?個中牽扯,將來怎說道得清,到底不若快刀斬亂麻來的爽利。況且這事,我也略能體諒一二,她待她表兄當真情深意重,倘或換作我,有人以克明的安危相挾,哪怕是再惡的事,我又何嚐不是要拚盡全力去做?”

阿柳晃了晃頭,“呸,呸,快別說這樣的話來。”

……

河東郡城郊,因一路征剿,唐國公所率的大軍已然不是初時的八萬,離城五十裏的荒野中,浩浩蕩蕩地駐紮下了近二十萬的大軍,營中兵將穿梭往來,好不熱鬧。

李建成的帳中卻是死寂一片。一名家僮正低了頭,向他回稟,“鄭氏往晉陽去的途中,遭逢兵匪,為守名節,抱石自沉於汾水,適逢汾水暴漲,水流甚急,屍身無處尋覓。”言畢他抬頭小心地瞟了一眼,結巴著道:“那鄭氏的表兄……並另一十三名死士,他們,他們,一夜消失,了無蹤跡。”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了無蹤跡”時,幾乎再聽不到。

李建成抽動了兩下鼻翼,胸口升騰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怒火,卻不知該向何處去燃,憋悶得胸口生疼,一抬腳正踹中那稟話家僮的肩頭,將他直踹在地。他在帳中來回轉了兩圈,回身瞪向地下的家僮,“滾回去,帶話予你家娘子,使她約束了餘下的死士,莫再節外生枝。”

家僮正巴望著這一句,一骨碌從地下爬起,弓著身便跑出了營帳。

李建成閉下眼,恨意似雜草在他心頭亂拂,軍中有個杜如晦教唆著二郎處處抗衡鉗製著他,父親倚重,二郎袒護,竟還動他不得。後頭又有個顧七娘,手腳麻利地在他的後宅放了把火,直教他折損了一十四名忠心耿耿的死士。這筆虧帳,多早晚要尋她算上一算。

“大公子,李公有請。”營帳外的人仿佛能感知帳內充滿著盛怒,不敢入內傳話,隻在帳門外揣著恭敬,高喊了一嗓子。裏頭無半分動靜,他正要提起嗓子再喊一遍,帳門“嘩啦”被踢開,寒氣滿麵的李建成卷挾著一股陰冷氣自帳內走出,一聲不吭地朝大帳走去。

離著大帳尚有數十步的距離,另一側兩道身影撞入他眼角的餘光內,他瞥過一眼,正是此時最不願瞧見的兩人。既在路中相遇,裝作未見倒顯得他心虛懼怕似的,於是他頓駐腳步,反立在路中候等。

“長兄。”李世民沉著臉,不冷不熱地先開口喚過一聲。

杜如晦拱手一揖,隨著稱了一聲“大公子”。

李建成隻當未見他二人的禮,徑直道:“仍是要繞過河東直取大興麽?”

“不改初誌。”李世民冷淡且堅定地回道。

李建成冷笑數聲,“不過沙場中滾爬了幾次,竟狂妄至此。”言罷移了視線在杜如晦臉上轉了兩轉,見他那半笑不笑的淺淡神情,心中極是煩躁,幹脆轉身別臉而去。

原弟兄二人為著河東爭持了半月,自攻取了霍邑,斬殺宋老生之後,大軍一路所向披靡,無所阻攔,直抵河東,卻遭左驍騎衛大將軍屈突通攔截,困於河東城外,寸步難進。

李建成於河東經營數年,自是要奪回故地,重召舊部。李世民如何肯由得他如願,阻他舊勢重聚是一則,另一則兵糧有限,耗費不起時日,宜速戰速決。唐國公因二子所言俱在理,頗費躊躇,持久不能決斷。

李建成獨自大踏步地先行往大帳走去,杜如晦與李世民有意磨蹭著落後了一段。

“二公子,咱們在此處滯了半月有餘,究竟何時開拔,或何時攻城?”因李世民與眾兵將親善,沿路便有膽大些的兵夫攔著他探問,麵色俱是焦躁心急。

李世民隻得以“正要去議”等話暫搪塞著。杜如晦低聲道:“瞧見不曾?軍心生躁,再不宜久拖,眼下正是進發大興最好的時機。”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現下父親召得急切,大約是要有定論。”兩人相視一望,都不再言語,腳下不由加快幾步,大步流星地悶頭朝大帳那邊去。

將近大帳時,忽聽得一聲高亮的馬嘶,李世民不曾抬頭去望,便隨口道:“好馬,聽著聲兒便知必是出自大宛。”

杜如晦卻未接他的話,緘默著走了幾步,伸過胳膊肘推了他一把。李世民方抬頭,一語未及出口,人卻定在了原地,如同當頭遭了一悶棍,目瞪口呆,魂魄離散。

卻見二三十步開外的大帳門前,一名兵夫正努力拉扯著一匹烏黑油亮的大馬,那馬生得彪壯異常,脖頸與腿部的筋腱條塊分明,通體烏亮無一絲雜色,惟四蹄潔白,猶如騰雲踏雪。

黑馬甚是暴烈,搖頭晃尾,兵夫掌控不住,連退了兩步,韁繩險些脫手。李世民猶疑不定地將曲起手指扣至唇邊,一聲尖利的呼哨試探而出,那黑色大馬登時立定,轉頭望向他,不再動彈。

“白蹄烏!”他突然想個孩子一般歡躍起來,大步跑向那黑馬,一把摟過黑馬的脖子,“你竟還記得,不曾相忘。”

那黑色駿馬甚是通曉人性,俯首直蹭他的肩膀。大帳中有說話聲傳出,聲量不算大,那脆亮的音調,卻令他懷疑自己尚在夢中。倘若真是個夢,隻願睡得沉些,莫要那麽快醒來,他心中自語道,一手使盡渾身的氣力推開帳門。

大帳中的人因李世民突兀的闖入皆停了口,回頭探望。帳中所有的人俱回了頭,他的眼中,卻隻瞧見一人。

那人驀然轉身,火紅的缺胯戎袍外覆了一身銀白的明光甲,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纖細不似普通郎將,麵目更是清朗,鵝蛋臉上鼻尖小巧挺直,紅菱似的口唇,杏眼吃驚地圓睜著,娥眉高挑,烏發高高梳起,在頭頂堆了一個簡單的發髻,銀環束定。分明是個容色嬌豔的女兒家,卻渾身透散著教人不敢直視的英氣。

“二郎。”她率先開口喚道,卻不知該執何禮,便隻燦燦一笑,齒如瓠犀,眸若星辰。

這笑顏如一道明豔的陽光,猛然喚醒了李世民,不見三年有餘,兩人皆已不似當年的恣肆桀驁,環顧四周眾將俱在,當下他強忍著心內的激越,隻笑著向她道,“英華何時來的?”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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