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五十五章 長安錦年(十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386

暮時,戍守城門的兵夫正要推閉起城門,兩駕馬車自遠處的暮色中默然穿出,駕車的馬不似尋常那般懸著鈴鐺,趕車的車夫皆是好手,車行甚快,響動卻小。昏昏沉沉的天色中,這兩駕馬車猶如遊魂,直將那兩名閉城門的兵夫唬了一跳。

這一日出城的人出奇的多,相較平日竟多出了約莫百多人,這臨閉門,尚有人趕著出城,戍守的兵夫自是不爽快,一名兵夫口中咒罵幾句,“這時辰出城,奔喪去呢。”話剛出口,一道長鞭“啪”地落在他腳邊,緊貼著他的鞋靴。

“滿嘴胡扯甚麽!”悶雷般的低吼登時穿過那兵夫的耳膜。其中一名車夫身形極快地幾步躍到他身邊,探出手來,向他展了展一枚木牌符,“瞧仔細了。”

兵夫伸長了脖子一望,不覺又縮回了脖子,雖天色昏暗,但木牌符上偌大的一個“唐”字還是極清晰的,他哪裏還敢多問一句,忙閃身避讓至一邊,直至兩駕馬車出了城門,跑出老遠去,方忐忑地閉了城門。

時至起更,晉陽城早已經陷入沉寂。不待起更,漫說街麵,便是連坊間道上,也再無人走動。各家各戶皆閉了宅門,殷實富庶的人家在宅院中亮起了夜燈,苦寒之家則早早熄了灶火寒燈,悄無無息。

連接城門的?大道上“噠噠”地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隔了老遠便能聽見這馬踏聲在安謐的街麵上蕩起的回聲。守城樓的兵夫心煩意亂地上前,心下嘀咕。今日衝撞了甚麽,這般不安生。

十來名武人,傲然端坐馬上,後頭跟著一駕遮擋嚴密的馬車,為首的一名武人向兵夫拋過一物件,兵夫接過一看,又是一枚鐫了“唐”字的木牌符,因了先前那一遭,哪裏還敢攔擋,拋回木牌符。火速去開了城門。爽利得倒教為首的那名武人微微一怔。

兵夫年歲已不算小。在城門戍守了二十年,這情形他也不是未曾見過。他向城外無邊的暗色中極目望了望,出城的兩撥人馬俱出自太守府,待拂曉前能回得城中的。必然隻有其中一撥。

月色極好。將城外的官道照得通量。十數匹馬撒開馬蹄,暢意疾馳,連同後頭尾隨的馬車也左搖右晃地跑得飛快。

腳下的官道逐漸變窄。夯實的土道邊藤蔓野草愈來愈多,便是皎潔的月光,似乎也不如先前那般明亮,前頭二裏開外,一片茂密陰冷的樹林,仿佛一下將大地上所有的光都吞噬了個幹淨。

領頭的武人帶住馬韁,抬手示意後頭的人放慢行速。一隊人馬緩緩地潛入這無邊的黑暗中,朝著那片漆黑的密林摸去。

好容易摸索著到了林子邊緣,馬車卻不好再往裏去,為首的武人翻身下馬,走到馬車邊,輕叩了幾下車壁,壓低了聲音道:“意娘,馬車進不得林子,你且先下車與我同騎。”

馬車的簾幔應聲掀開,鄭官意從車中鑽出,解去帷帽,由他托帶著上了馬,斜坐於他身前。那男子溫熱有力的呼吸吹拂在她耳邊脖頸,教她驀地紅了臉,她自己也未曾料到,隔了這許多年,竟還會臉紅心跳。幸借了著夜色,她尚能縱著自己肆意地嬌羞一回。

十來匹馬沿著林子邊緣,一步三試探地朝裏走,林子外頭尚且有幽幽的月光照著亮,勉強能辨個物,進入林中便再瞧不見東西,連馬都強頭倔腦地不願往裏走,幾隻被驚起的夜鳥,飛出樹冠,在林子上空盤旋一陣,又落到了枝杈間。

鄭官意的嬌羞很快便由恐懼取代,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穆清所述的場景,餓死的孩童,體弱的婦人,被踏爛於地的饑民,一下一下的石臼舂搗聲似乎清晰可聞,直往她腦中鑽。一陣冷風吹過,頭頂的枝葉沙沙作響,耳邊恰如響起了低沉的,嗚嗚幽幽的哀歎聲,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些逃亡的殘兵,雞皮疙瘩一陣陣地倒立起來。

極艱難地朝林內行了一段,忽然,前麵不遠處的空地上,赫然顯出一個輪廓,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鄭官意引頸細辨了一番,輕聲問:“可是駕馬車?”

那空地上的樹木略微稀疏,月光漏過枝杈樹葉,擠了幾絲進來,正落在那模糊的輪廓上。再往前兩步,所有的人皆看到了那形似馬車的暗影輪廓,無疑正是一駕馬車。

鄭官意渾身顫抖起來,緊抓住那男子的手臂,啞著嗓子道:“果真,果真……”

那男子反手從背後抽出一柄長刀,他身後立時響起了一片細微的金屬相擦之聲,眾人俱抽出長刀,緊握在手,吸氣靜待指令。

隨著一聲尖銳的哨聲,十數條身影從黑暗中飛躥出來,齊齊撲向空地上的那駕馬車。拉車的馬被栓在近旁的一棵樹上,突然遭受了驚嚇,噅噅嘶鳴起來,卻掙脫不得,隻原地亂踏,拉扯得身後的車左右搖擺不定。

那十幾人躍至馬車邊,手中長刀直直戳進車中,方覺手腕上的氣力使得過猛了,整個車帶著馬向一側翻倒過去,有人回頭向鄭官意與那男子驚叫起來,“車是空的。”

不待他們未撤回長刀,四周火光驟現,流箭齊射,頃刻間,那十幾人尚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便身帶箭杆,逐一仆倒在地。三二十支火把高燃,將這一片林地照映得透亮,有人衝上前對著倒地未死的武人補刀。

因馬上帶著鄭官意未衝躍上前的那一騎,見勢不妙,撥轉馬頭便想要脫逃。就在他掉轉過馬頭的一瞬間,他的麵前齊齊地橫列了兩排的兵勇,後一排高舉起火把,前一排的箭已扣在弦上,冰冷的箭鏃盡對準了馬上這二人。

從後排慢慢溜達上來一騎,馬上端坐著的人。從身形上看削肩細矮,一襲玄色鬥篷裹身,低扣著鬥篷上的寬大兜帽,掩藏了整個臉。卻見這一騎悠哉地行至持弓箭的兵勇中間,帶住韁繩,抬手向後掀去兜帽,露出一張半含笑意半含陰寒的臉來。

“顧七娘。”鄭官意愣了片時,突然抑製不住地仰頭大笑起來,一麵笑一麵搖著頭,火光在她麵上映出一片亮澤的淚痕來。

待她笑過。穆清方淡然道:“大半夜的。意娘倒是好興致。這林中景致……”

“你不必在此嘲弄譏笑,如今既落了你之手,我亦無甚好說的。”鄭官意驀地打斷她的話,淒然一笑。“隻這一qiē皆由我而起。你若有怨。直管向我一人討,我必定令你稱心如願,卻莫要牽扯進旁人來。你可能應了我?”

穆清不覺可笑。“眼下這光景,你拿甚麽同我議價?”

鄭官意低下頭,自行擦了擦臉頰上的殘淚,決絕地昂頭應道:“你莫忘了,目下我仍是杜家婦,克明的長嫂,他們弟兄三人的情誼如何,你該當知曉。隻此一點,同你議價,夠是不夠?”

穆清定定地瞧了她一眼,鄭重點了兩下頭。但見那鄭官意臉上浮起心滿意足的笑,扭過臉向她表兄微微一笑,火光的映襯下竟是無限嬌澀。她身後的男子尚未明白過來,她卻不知從哪兒出拔出一柄短刀來,雙手握住刀柄,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胸,高高舉起,作勢便要紮下。

她的動作卻未快過那一道流箭,“鐺”的一身銳響,一支箭飛射而來,穩準地射中她手中的刀身,驟然出現的猛烈震動,震得她手腕發麻,雙手一鬆,短刀隨著那支羽箭一齊落到了地下的雜草枯葉叢中。

鄭官意怔怔地懸舉著手,似乎忘jì了該如何動。身後的男子暴喝一聲,“意娘!你這是作甚麽。”

“你的性命於我而言,價值幾緡?我要來作甚?”穆清抖了抖韁繩,緩慢地催馬上前幾步,從跟前的兩人身邊走過,走向後頭那駕支離殘破的空馬車,及地下躺翻的十來人。

“同來的人俱咽了氣,我這些人,也盡可放心,斷不會多說一字,再無人知曉今晚的事。”她抬頭向天空望一眼,哼笑道:“便是連閱盡夜間人世的皎月,也教這密林遮得嚴嚴實實,瞧不進這裏,故我曾言這林子,是我的福地。”

馬上的男子扔了手中的長刀,不耐煩道:“你究竟意欲如何?何必鋪墊囉嗦這些話。”

穆清不疾不徐地回轉,行至二人身側,偏頭淺笑,“你們走罷。趁夜往北,出雁門關,往關外去,此生莫要再回來。”

一名府兵放下手中的弓箭,上前幾步,揚手拋過一個布囊,那男子抬手接過。穆清又道:“幾件衣物並散碎盤纏,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鄭官意木訥地微微搖頭,口中喃喃道:“不,不……”

“意娘?”男子驚詫地垂眸。

“你還舍不下杜陵的那些富貴麽?”她的猶豫並未出穆清的意料,“還是你那兩個孩兒?”

鄭官意迷茫地抬頭望向她,不置可否的瞪大眼睛,癡癡的許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若不同他走,待李家大郎發覺他不見了蹤影,可會放過你?便是瞧在影娘同滎陽鄭家的麵上,留你一條生路,亦不會若無其事地放你歸家。你與你表兄的事,倘若一時散布開去,你教那兩個孩子如何自處?教杜家如何下得來台麵?”

鄭官意欲言又止,淚水連連。穆清行至她身邊,輕歎一聲,接著道:“世間大多事,但凡踏出一步,便再回不得頭,隻得沿著一條道咬牙向前走完。阿母在投親途中遇匪,寧死守貞,沉水無蹤。抑或是,平安歸家,卻帶著與舊情癡纏的放浪名聲歸來。這兩宗,於杜家,於二位小阿郎而言,哪一宗更好,你自去思量。那樣的人家裏養出的孩子,隻怕名聲比阿母更要緊些。”(未完待續……)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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