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四十五章 長安錦年(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492

長孫氏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毛,自認得她起,便隻知她為杜如晦的妻室,出身餘杭顧氏,竟從不知還有這些個故事。

鄭官意頻頻點頭,一副了然的意態,“昔年尚在母家時,常聽父親提起征西候來,我家同征西候原也有些故交。可巧了,不想七娘竟是征西候的後人,不知令尊是征西候的哪一位阿郎?”

穆清羞澀一笑,不急不緩地執起麵前的茶盞,直吊得鄭官意肚腸根發癢,卻撓不到那癢處,急迫之情全在麵上擺著。長孫娘子端坐對麵,瞧得再清楚不過,心內暗笑,這鄭官意喜怒皆浮於表麵,如何能敵得過顧七娘去,卻上趕著去招惹她,不知存了甚麽心思。

“七娘慚愧,自幼教阿爹阿母抱養,一直養在餘杭,對征西候府的事,竟還不如意娘來得清楚。”穆清輕放下手中茶盞,以絹帕拭著唇角,隻作伏小狀,娓娓細語,“倒要教意娘見笑了,七娘的親父,原不是征西候的正經嫡子,隻是位庶出子。”

一語既出,人皆驚愕,三人中卻有兩種不同的驚愕。長孫氏的驚愕出自心底,當真是驚得腦中發懵。鄭氏姊妹的驚,卻因不曾料想,穆清竟敢當眾坦言低微的出身。

想等著瞧她被高高架起又下不得台麵的情形,似乎離那一觸即發的暗爽隻差了一息,卻突然教她輕描淡寫地全盤拂去,迫切想見的尷尬、緊張、失意、頹敗,甚麽都沒有發生。原是十拿九穩的事,瞬間化為泡影,她那口氣聽著卑微謙恭,實則透著一股毫不在意的傲然。

鄭官意眨動了兩下眼,幹巴巴地笑了一聲,“那便是入了餘杭顧氏的宗冊,顧老先生那樣的大儒名士,能教養於膝下,也是咱們這些庸常巴望不得的福分。”

“阿爹故去得早,雖教養一場,竟未及收入宗冊,也未容七娘膝下盡孝。”說著她幽幽歎息了一番。

鄭官意隻覺自己使力擊打出去的每一拳,俱落在了綿軟無著的絲團子上,渾身的氣力頓化散開,似是吃了一顆顆軟釘子一般。她雙手在案下狠狠地絞在一處,連咬了兩次後牙,一橫心,直言道:“不瞞七娘,意娘此次,卻是奉領了阿翁的意思。”

終是入了正題,穆清暗自冷笑,囉囉嗦嗦地鋪墊了這許多,全在這兒候著她。

這話教長孫氏與鄭官影不自在起來,話說到此,已是杜家的家事,當著外人說這些已是不妥,眼下又在太守府內,在旁人的地界,當著旁人,說著自家興許不怎麽光彩的家事……一時倒教長孫氏這位主家彷徨起來。

一邊的鄭官影窺著長孫氏的麵色,心內埋怨阿姊糊塗,急功近利反亂了方寸,忙笑著轉過身,“想來必是杜先生經年未歸杜陵,杜長史思兒心切,特特兒地遣了阿姊來望探。”

鄭官影用心良苦地鋪搭了台階,可歎她阿姊並未就著台階順勢而下。話已一氣兒提到了口邊,不說上一句她又如何生咽得下去,遂不管不顧地直衝衝道:“阿翁若非老邁體弱,倒真是要親來尋克明問上一問,何故為了一名出身……低俗的女子,鬧得叔侄反目,生死相向,惹盡族中恥笑。”

阿柳從阿月的小院中回至後院正屋,甫一走到門前,正聽了這麽一耳,怒自心胸騰起,一大步跨進門,草草向長孫氏同鄭官影行過禮,轉臉直麵鄭官意,冷聲道:“這位夫人還請慎言。七娘出身如何,豈容他人混說的。”

鄭官意正等著這把怒火,且不論是誰人放的,她登時立起眉毛,“這又是誰家的婢子,好沒規矩。”言罷麵向穆清,“不必說了,這般袒護,自是你的侍婢。”

穆清皺了皺眉,仍不高不低道:“意娘確是要慎言,她卻並非甚麽侍婢,正正經經的良籍身。自幼一處的,親姊妹般,因不忍我孤身流落異鄉,執意相伴。這一份高義,豈是婢子能及的?意娘孝義,一時心急,汙了七娘的名頭身世,這倒無妨,七娘原從不在意這些,但若有意要踩賤了阿柳,我卻是不答應。”

她的口吻淡然柔和,聲量不高,最末的那一句,卻使人後脖子一縮,鄭官影心內焦急,恨不能上前拉走自家阿姊,鄭官意卻仍強著口氣,“先不論婢子不婢子的,咱們且論一論,你究竟要置杜家顏麵於何地?”

穆清笑微微地搖了搖頭,“我從未聘嫁於杜家任一人,杜家的顏麵與我有何幹係?”

此話猶如驚雷在堂間劈過,駭得長孫氏險些錯手摔了杯盞。卻又聽穆清淡淡道:“咱們在座四人,杜家人僅意娘一人罷了,何故要同三名外人拉扯杜家內務?倘或必定要論杜家的顏麵,意娘方才所言所舉,無一不大行折損。這知道的呢,隻道意娘護家心切,不知道的,隻怕是……”

她一壁說,一壁抬眼將堂上眾人掃視一遍,“幸而此處坐著的都不是外道的,長孫夫人又是個寬厚的,這些話,咱們便隻當作從未聽過,就此揭過。”

鄭官意瞠目結舌不知所雲,今日分明是她來興師問罪,來揭短,及到此時,怎成了她的不是。影娘一再同她說這女子利害,卻仍是輕疏了她。

長孫氏未曾料想今日聽了這麽些奇事,一晌午驚驚乍乍的未停斷過,猛然聽見穆清提了她的名號,幡然回神,不論她身世究竟如何,也不論她與杜如晦是否名正言順,隻因二郎看重她,眼下卻是吃罪不起。

念及此,她站起身,笑著接過穆清拋來的話,“正是這話,都不是外人。阿嫂姊妹多少年未見著了?便在太守府上暫住了罷,外頭也未必有此處清靜,再者也好姊妹多親近親近。”

鄭官影如何聽不出這話裏頭的意思,杵在這正屋堂間,隻想在地下尋個縫躲藏了,此刻聽聞長孫氏這般說,忙不迭地拉了她阿姊的手臂,暗暗一捏,笑向長孫氏謝道:“要不說這一大家子的瑣碎,還需妹妹費心打點,果真就是個細致妥帖的。意娘來了這麽會兒,我竟全未想到這一層,還多虧了妹妹提醒。”

言罷輕拍著自己的額頭,臂上一使力,拉拽著鄭官意往門口挪了兩步,“我這便去替意娘安排下。”

幸好這一遭鄭官意未再逞強,訕笑著向長孫氏道了幾聲“叨擾”,再謝過,便隨她妹子出了屋子。

待鄭氏姊妹的身影不見,長孫氏因適才無意聽取了他人秘辛,倒有些過意不去的意思,遂賠起笑臉,正欲要說幾句場麵話,緩一緩尷尬,穆清卻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徑直問道:“可有他們的消息?”

長孫氏怔了一息,才應答,“前日有人傳信回來,稱連日淫雨,大軍行不動,在賈胡堡耽擱至今,尚未開戰糧草耗盡。四郎接著信便帶人送糧去了。”

“四郎年幼,可堪重任?”穆清眉頭間凝起一片憂色。

“聞說賀遂兆會於半途接應。”長孫氏說這話時,胸口牽出了一串歎息。她並不歎前方膠著,亦不歎四郎年幼負重任,惟歎麵前這教人揣摩不透的女子,適才為鄭氏刁難的情形,若換做是她,定要覺得遭人掌摑了一般難堪,可她竟從容淡泊至此,這姿態,倒真有幾分杜如晦的風範,她禁不住替那鄭官意捏著一把汗。

卻說鄭氏姊妹,那鄭官影拖著她阿姊,逃似地離了正屋,一路不發一言,直回了她自己的住所,方沉沉地呼出一口氣來。

“阿姊是糊塗了麽,好端端的去招惹她作甚。你且往外去探聽探聽,這夫婦二人,哪一個是好相與的?”鄭官影沉下臉,嗔怪道:“雖說是建成命我將你接來,可阿姊你細想想,他若料理得了顧七娘,何故拖怠至今,還要勞動阿姊過來這一趟?”

鄭官意此時已靜下心氣兒,聽了妹子這話,愁容滿麵,隻會歎氣。

“建成尚撼動不了的人,你我能動得?我原隻算計著接你來過一過場,一來算是應了他的交代,二來咱們姊妹見上一見,此事便作罷。他作不成的事,想來也不會苛求咱們必定要作成。”鄭官影軟了口氣,帶上些許懇求,“阿姊便聽我一句勸,撂開手去,沒的再白賠進咱們滎陽鄭氏的臉麵。”

鄭官意站起身,“唉”了一聲,又坐下,仿佛錦墊上立著針尖似的,又一下站起身,連歎了數聲,終咬了咬下唇,環顧左右無人,湊近鄭官影,低聲道:“非是隻為了應付大郎這趟差遣,不瞞你說,便是我自己,也想趁這時機,掙上一掙。”

鄭官影疑惑不解地盯著她,“意娘你……”

“昔年祖母離世,那杜克明分明已被逐出杜家門戶,便是連喪儀時,也未曾允他回來。祖母遺下的那些陪嫁產業,阿翁原允下該是由茂行承接著,再不濟,也該算上楚客,兄弟二人均分了,與杜克明毫無幹係。誰知祖母立下據來,執意要將江都產業盡數給了他,阿翁不敢違逆,他弟兄三人親和相厚,也無有異議。我私底下卻是憤慨不過。”

“給也給了,還能如何?了不得也就一些買賣房產的,不值得甚麽。”影娘勸道。

“不值甚麽?”意娘重又站立起來,“你竟不知這些產業,有個最善經營的老管事打理著,折算了少說五六百萬緡,經了這些年,上達千萬緡也未可知。”

影娘一怔,心道,怨不得阿姊不甘,千萬緡,確難令人心靜。

言及此,鄭官意的心頭再次掠過一陣得意,“原隻知那顧七娘曾許予叔父為妾,臨過門前她私逃了去,我卻不知她與杜克明竟未有婚聘,不明不白地跟了他這些年,便是有婚貼,未獲杜氏宗族首肯,仍是名不正言不順,且又無子嗣。這便好辦,杜克明無子,日後他的家財資產,理應由杜家的嫡長孫繼承,便是我的構兒。”

鄭官影恍然徹悟,阿姊這一遭,竟是為了她那長子謀奪家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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