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四十六章 長安錦年(五)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587

回宅的路上,阿柳忿忿不平了一路,氣惱得直呼,“也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那麽多年,從無往來,忽就躥將出來指手畫腳。未好好的煞一煞她那氣焰,真個兒是不解氣。”兀自怨怒了一陣,她突然想起甚麽來,拽住穆清的衣袖,“七娘,你說她究竟為何而來?”

穆清正蹙眉出神,腦中轉動的亦是這樁事,仿若沒有聽見阿柳問,她自言自語道:“無利不起早,兵荒馬亂,賊匪四起的世道,巴巴兒地趕著往晉陽來,當真是姊妹情深?親姊妹……影娘與李建成,意娘與杜家,此事隻怕與李家大郎脫不了幹係,倒難為他湊出這巧宗來。”

“即便是李家大郎授意,比之他先前那些狠招,現隻送一名婦人來挑唆溜邊的,未免也太小家子氣。”阿柳嘟嘟囔囔接茬道。

“後招或還在後頭,這幾日必定不會讓咱們安穩了。”穆清嗬嗬一笑,拍著她的肩膀,“倒是你這張嘴,與人掐架嘴仗本不在行,氣急起來愈發不靈便,何苦又要強出頭?”

阿柳怏怏地拂去穆清的手,“虧你還笑,我不過見不得她仗了杜家的勢頭欺淩你。今日教她這麽一吵嚷,恐怕不幾日滿城皆知你與阿郎……”

“那她可曾討了甚麽便宜去?”穆清斂去笑意,正色起來:“今時今日,生死都無所畏懼,名節風評又算是個甚麽勞什子,怎會懼怕了這麽點子小事。”

阿柳深歎著撇開手,稍稍仰後打量起她的小腹,“莫要是生啊死啊的口無遮攔,你無畏,總該替肚裏頭這位考量考量罷。”

穆清料算得果真不差,這才過了三四日,鄭氏姊妹便叩動了她宅子大門上的銅環。

這日又正幹嘔得昏天黑地,眼眶發紅,阿柳一手端著一盞烏梅酪,一手拍撫著她的後背。穆清在幹嘔的間歇細弱弱地問:“你懷著阿延那會子,怎不見你嘔?”

阿柳側頭想了半晌,又看看院中的拂耽延,不明就裏地搖搖頭。

“大約是阿延乖順。”穆清自答道:“這卻是個不教人省心的。”

才落了話音,門上傳來叩動聲,杜齊急忙去瞧,跑回院中稟道:“兩位臉生的夫人。”

“你瞧,這便來了不是。”穆清大口喘著氣,接過阿柳手中的烏梅酪,猛灌了兩口,穩了穩氣息,向杜齊道:“好生接進來,倒了茶來。”又向阿柳道:“隨我去淨麵,換身衣裳,一股子酸腐味兒。”

杜齊依言去開門,穆清忙往內室去換過一身幹淨衣裙。

待她出來時,鄭官意正挑剔地四處張望,暗忖著這小宅小院的,如何也不能同杜府相提並論,再見穆清一身素麵月白衣裙,尋常的苧麻夏布衣料,發髻上的簪子同那日在太守府看到的一樣,並未換過花樣,麵不施粉,唇不點脂,顯得麵色蒼白無神。

鄭官意心中起惑,摸不透這杜二郎究竟是何意,若說著緊她,怎不給她婚貼,連一個妾室的名分也不曾給,亦不向族中告稟,又令她過得這般清苦。若說慢怠她,她卻聽聞這麽多年來,他竟再無多瞧過旁的女子一眼,身側自始便隻她一人。

“我這兒簡陋,茶也粗淡,委屈二位夫人略坐一坐。”穆清笑吟吟地迎上前,引著二人落座。

鄭官意今日倒一改在太守府那日的悍勁,堆起笑臉,“小宅院自有小宅院的精巧。”

穆清隨意地擺布起麵前的茶案,煮水、洗茶、潤盞,一麵細聲慢語地搭話,一麵手中行雲流水地調弄出一套茶來,她平常並不喜擺弄這個,幼時因阿母深愛,為討得阿母綻顏,倒是練得極熟。這煮茶的功夫瞧著隨意,實則從容雅致,盡顯名門風雅。

一時甜香撲鼻,絲絲縈繞。她在木托盤上置了兩小盞茶,親自端了布於二鄭案前。卻說這煮茶的風氣盛行於江南,北地尚屬少見,這一套雅致的手法,配了穆清纖柔的身形,教二鄭瞧得隻覺清風拂麵,心氣兒也靜下不少。

初見時,鄭官意尚不明白杜克明看中了她哪一處,怎麽瞧她也並無十分出彩之處,現下她倒約莫領略了少許。

“這茶香氣鬱鬱,似是桂子香。”鄭官影抿了一口茶,讚道。

穆清退回案邊,明快笑道:“影娘好靈的鼻子,正是這兩日新收下的桂子。我這兒名貴好茶覓不到,惟有誠心擷得時令氣韻幾縷,想來亦是珍貴。”

“真真不愧了顧老先生的親授,竟養得七娘水中仙一般,脫俗出塵。”鄭官意忙接上話,恭維之意顯見。

阿柳立在一旁,不屑地撇撇嘴,暗啐,前幾日還出身低俗,此時便又成了水中仙,我呸。那鄭官意轉眸間正瞥見阿柳滿麵的嘲弄不屑,憶起太守府中那日,正是這婢子非婢子,娘子非娘子的婦人,直衝衝的朝她怒斥,不禁將臉沉了一沉,轉臉拋去一個白眼。

鄭官意並不將阿柳放在眼裏,麵上端起笑容,又轉向穆清,“七娘莫怪我說話平白,常言說,關心則亂,我因見了七娘清蓮似的品貌,心中喜歡還來不及,再顧念起克明這般待著,實是替七娘覺著不值當,一時氣急,才說了那些胡話,七娘莫要同我計較才好。”

來了。穆清心中一頓,這便該道明來意了罷。

果然,鄭官意執起茶盞,掩口飲了一口,一副貼心貼肺的嘴臉,語重心長道:“想來七娘也知曉,克明原同高家大娘有過聘娶,皆因年輕氣盛,互不相讓的,負氣之下竟是和離了,因此氣得阿翁也拋了狠話,不許他再踏入杜府門。可終究是父子血親,何來隔日的怨恨,眼瞧著阿翁年歲漸大,身子骨也不是從前那光景了,過不了多久,自是要招回克明慰老的。再者,克明到底是嫡子,已過而立,膝下尚虛空著,也說不過去,介時也必定有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

說到此處,她擺起為難的樣子,小心地窺視了幾眼穆清的神色。

“這……”見穆清顯了幾分難色,鄭官意心內狂喜,按捺下四處蔓延的得意。

穆清故作垂頭沉吟不語狀,私下猜度,李建成這是想要他撇開這兒的一qiē,回杜陵去麽?以他的歹毒行事,怎會這般心慈手軟,以往招招皆是殺招,怎忽地就轉了心性。除非……

她抬頭望望一臉迫切的鄭官意,再望望有些事不關己的鄭官影,心下愈發疑惑。若是為著李大郎而來,此刻影娘不應更急切麽,怎麽反倒不太上心呢?

當她的視線再次回到鄭官意臉上時,一個清晰念頭乍然而現,除非,鄭官意並不為李建成,是為她自己而來。

一時間屋內無人言語,各人俱冷淡淡地啜著茶。足有半刻功夫,鄭官意耐不住這無邊的寂靜,輕輕嗓子眼,“要我摸著自個兒的心底說句話,以七娘的容色才情,這般不明不白地隨著克明,終是屈就了,倒不如,趁著年華尚好……”

“夫人這話便差了意思。”阿柳突然出聲冷冰冰地打斷她,“即便是通傳杜老先生的話,也該先問過阿郎不是,問清了他可願離棄了七娘,另擇佳緣,或將她置於何地,不都該同他商議著麽,怎的一味糾纏著七娘?”

鄭官意咬著牙,齜開嘴角,笑對阿柳說:“原不過我私下替七娘胡亂打算的,究竟如何,還得是克明拿出句話來才是。”

“多謝意娘提點。”穆清冷冰冰地一笑,直直看著鄭官意眼中的瞳仁,“卻實是不勞費心。”穆清本想多說幾句,一探她到底打了甚麽主意,怎奈嘔意又起,隻想趕緊打發了她們走,不願與她們再聒絮。

鄭官影瞧著她那漸漸冷下的臉,隻當是意娘言語冒犯了她,忙向鄭官意遞過一個眼色,“咱們出來逛了有半日了,也討了七娘一口茶吃,再不回去,隻怕府裏要著人出來尋了。”

未料,她這話竟說得極驗準,將將停下口,大門上急促無序的拍門聲便大作起來,並伴著喊嚷聲,催得人心慌意亂。

杜齊小跑著去應門,見這陣勢,不敢擅開,隻隔著門問緣由。才問了兩句,他遽然轉身跑向正屋,臉色蒼白,如臨大敵,也顧不得避讓女眷,徑直跑到穆清身邊,附耳低語了一句。

霎時,穆清手中茶盞內的茶水隨著她的手腕戰抖,翻潑出了一半,她待要站起身,但覺頭暈目眩,小腿使不上力,在阿柳的扶持下,勉強站起,望著大門的方向,顫聲道:“快,快開門。”

杜齊回身飛跑至門口,挪開沉重的門栓子,兩名府兵火急地幾步衝至院中,卻不敢進屋,隻在正屋前的石階下一麵拱手一麵急迫道:“長孫夫人遣我等來稟,馬邑鷹揚府校尉劉武周,勾結了北突厥始畢可汗,領兵萬餘,向晉陽城來了。”

鄭氏姊妹登時癱坐於錦墊上,駭怕得失了言語,怔悚良久,方嗚嗚咽咽地泣起來,也不知能指靠著誰,隻會喃喃相問,“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穆清眼前發黑,緊緊捏著阿柳的手,勉強留住一分清醒的神智,木著雙腿,踉踉蹌蹌地跨出門,向石階下的府兵探問:“眼下晉陽城中留存兵力幾何?劉武周行至哪處?”

“已行至汾水邊,因前一陣連日降雨,汾水大漲,水流又急,過不得河,暫絆住了大軍,在河邊紮了營,卻也牽製不住幾日。”府兵挑著她後一個問題先答了,前一個問題,卻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答她。

穆清用力閉下了眼,舉手壓了壓噗噗亂跳,似要躍出的心,暗暗告sù自己,此時不是慌張的時候,萬要穩住,自亂了陣腳便再無生路了。待她再睜眼時,已然穩下不少。“城中留兵幾許,速報予我知。”

府兵深吸了口氣,絕望地看了看她,“僅府兵二百,護衛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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