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四十四章 長安錦年(三)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440

“我便說她有古怪,別教我說出應準的來。”阿柳探頭瞟過穆清手中的帖子,怏怏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莫去了。”

穆清低著頭,手指點過帖子上的每一個字,沉吟半晌,“去仍是要去,太守府內不是還有長孫氏麽,這個節骨眼上,恐她比誰都著緊我的安危。”

阿柳猶想要搬出杜如晦的囑咐來勸阻,穆清卻搶在她前頭道:“你與我同去罷,也有好一陣沒見著阿月了,也不知她近日過得如何。”

提到阿月,阿柳愣了一愣,已湧到口邊的話,又落回肚中。她向來囉嗦,隻因穆清愛聽她的聒絮,一味縱容著她念叨個不停,卻也不是拿她無法,每每穆清不願她囉嗦時,隻一兩句,便拿住她的軟肋,塞了她的口。

穆清麵浮著淡笑,又轉頭去看院中勤練著的拂耽延。雖說她好奇鄭官影究竟意欲何為,也關切阿月近況,可這些都不是她慨然赴約的緣由。她更想知曉現如今唐軍行至何處,戰況如何,她心心念念懸掛之人可否安穩,還有大興城內,李娘子驍騎營中的英華到底是何形景。

幾日後如期赴約,雨終是停了,淅淅瀝瀝地灑了近一個月的雨,暑氣早就消散無蹤,絲絲涼風中已裹帶了幾縷秋桂的甜香。

現今身邊少了阿月,穿戴配伍,皆要她自己操心,這也是件不省心的事兒。她時常為了省事,穿一襲窄身胡袍便出去。許是近日補養得勤快,不知不覺腰腹部掛上了些肉,原那幾件胡袍又都是窄身束腰的,難免覺得緊了。

她撇了撇嘴,一麵重新去揀選襦裙,一麵憂心到了生產之後,可是要成了個胖鼓鼓的白麵團了。

穆清梳洗換裝倒費不了多少時間,素色淡紋的襦裙,低低的隨雲髻,簪上那支雙疊寶相花的金簪子,大致就不錯。

打扮停妥半晌,卻不見阿柳出來,也不在邊廂她自己的屋內,竟不似她平常那火急的性子。

“阿延。”穆清瞧見拂耽延正在院子內頑耍,招手喚他來問,“姨母問你,你阿母在何處?”

拂耽延笑嘻嘻地指了後院。

穆清攜著拂耽延至後院,果見阿柳正在廚下奔忙的身影。方桌上頭的食盒內齊齊整整地碼了各色糕餅。穆清跨進門,指著食盒笑說:“做了這些年姊妹,如今怎這般客氣起來,不過順勢探望,還備下禮了?還是怕太守府虧餓著她了不成?”

阿柳抹著手指上的糕餅碎屑,麵帶著惆悵,“那高門大戶裏頭,規矩大,行動間又不自在,到底不比從前在家裏不受約束,咱們尚且得以時常說說笑笑的,她就不知與誰人能說得幾句話,倘或一時受了委屈,也隻得自己咽下。這些糕餅也不值甚麽,不過寬慰寬慰她的心罷了。”

穆清的笑容黯然隱去,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動手替她一齊收拾了那些糕餅。終究是她先起了私心,將阿月推送出去。遙想當初,杜如晦有意將英華置於二郎身邊時,她尚決意不允,到了舍出阿月那會兒,她卻竭力慫恿勸導著她應下。

說到底,是她虧欠著阿月多些。當下也不言語,幫著阿柳拾掇了,便催她更衣出門。

離著太守府尚有數十步,便見路邊有兵卒堵路,往前去的人皆要停下盤查,再往前行一段,又設一障,層層把守直至府門口。眼下府中無主男,闔府上下女眷仆婢眾多,自是要加倍謹慎著。

至大門口,阿柳下車遞上幾日前府上送來的帖子,戍衛大門的豪仆將帖子仔細看了又看,再將來人都打量了一遍,他認得穆清,見是她來,倒也不難為,揮手放行了她與阿柳,卻將趕車的阿達攔擋在了門外。

阿達因杜如晦臨行囑托得重之又重,也知曉自家娘子腹中的骨肉來得極是不易,深怕金城郡的禍難再臨,在外萬不敢離她寸步。此刻豪仆攔擋,教他如何能從,心生急切,待要爭辯,穆清卻回頭擺了擺手,“太守府一步一哨的,防備得甚是嚴密,當是最安定不過的,莫掛心。況且,府中女眷眾多,外男自是不便入內,你便在外候等片刻也不打緊。”

阿達無奈,隻得惴惴地應下,甕聲吩咐阿柳多警醒著些。

長孫氏身邊的侍婢探頭探腦地出來張望,見著穆清,立時端起笑臉,上前行禮,“顧夫人快隨我來,夫人娘子們俱等了許久。”

穆清認得這侍婢是長孫氏跟前親近的,尋常她們說些緊要話皆不避她,遂跨前兩步,低聲道:“使阿柳先去探望阿月,可還方便?”

“阿月……”那侍婢乍一聽愣了一息,轉瞬回返過來,“郭娘子一直在那處住著,一時也尋不到旁人來引路,阿柳姊姊可認得?”

阿柳忙點頭,“認得,認得。”

“那便請阿柳姊姊自去罷。”侍婢伸手一指,“往這條小徑過去,最是人少,還請阿柳姊姊小心避著人行,免得人多口雜。”

穆清替她應答過,拍了拍阿柳的手背,“去罷,仔細些。替我問她安好。”

阿柳挽著食盒下到小徑往那幽深小院走去,穆清則隨著長孫氏的侍婢,往後院正屋行。

屋內設了四案,因不是甚麽正經肅穆的場麵,正中首席無人坐,長孫氏在右手邊次席案前坐著,身邊一席空著,顯見是候等著穆清,她對麵的便是大郎那位夫人。

鄭官影身邊卻正襟危坐著一位從未見過的夫人,穆清邊往屋內走,便粗略掃量了一眼,隻見那位夫人大約年紀與她相仿,規規矩矩地綰著一個圓髻在腦後,服飾頭麵俱不算華麗,卻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妝扮,眉目與她身邊的鄭官影多有相似,隻是更顯冷峻。

長孫氏站起身,與穆清對禮之後,偷眼瞟向鄭官影身邊的那位夫人,再收回目光,朝著穆清略抬了抬眉毛,似有暗示。

鄭官影笑吟吟地站起身,親熱地喚一聲“七娘”,她的熱絡總教人略有不適,穆清暗暗一縮脖子,笑臉相迎。哪知她卻撇下她,自顧自地回頭向那位臉生的夫人笑道:“意娘快瞧瞧,這便是七娘,端的是一副好品貌。”

那被喚作“意娘”的夫人也站起身,含笑上下比量過穆清,頻頻點頭稱是。“都說江南女子體貌柔嘉,性子更是同樣貌一般和順纖細,果不虛言。”

性子和順纖細?長孫氏忍不住端起案上的茶盞,掩口吃了一小口,以掩飾她心底險險壓不住的那一聲哼笑。出自江南的顧氏姊妹,遠嫁金城郡的那位,蛇蠍的心腸,豺狼的手段,整西北的商賈百姓,聽著她的名號心神都要抖上一抖。眼前的這位,又作下過多少直教男郎愧色陡升的事來,樁樁件件手筆大揮,濃墨重彩。更有大興城驍騎營中的那位小娘子,想來便令她恨不能咬碎牙根,沙場上能敵她的,寥寥可數。

江南女子……長孫氏垂下眼簾,心腹中冷笑苦笑反複交替。

“不知這位夫人是……”那邊長孫氏兀自思忖,這邊穆清卻暗生煩躁,連日來腹滿欲嘔的感覺攪得她吃不下,睡不好,精神萎頓不振。今日強支著來也是為了探聽陣前消息,哪有心思同她們打啞謎作趣兒,便直剌剌地打斷鄭官影賣的關子,徑直問道。

鄭官影是個好心性的,當下也不氣惱,仍舊笑眯眯地說:“這位是我母家的阿姊,閨名官意。說來同七娘亦沾是沾親的。”

也不待鄭官影細說,那鄭官意自案邊走上前,向穆清略欠了欠了身,“奴家夫君正是杜陵杜家大郎。”言畢唇邊飄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仿佛早已料算準了穆清的震驚一般,好整以暇地靜待她麵上的變化。

這番話確是大出了穆清的意料,可驚詫愕然隻在她臉上淺淡劃過,不覺令鄭官意大失所望。

如何稱呼倒使穆清費了一番躊躇,按說她該隨了杜如晦稱她一聲“阿嫂”,然她到底並未嫁作杜家婦,目測鄭官意的來意,雖不明,卻顯見含帶著目的,她隱約覺著這聲“阿嫂”,隻恐不妥。

極快地掙紮了一回,穆清衽斂認真行了個禮,口中稱道:“鄭夫人。”禮畢便後退了數步,往長孫氏身邊的空置案席走去。

她這一禮一喚,倒教鄭氏姊妹二人怔了半刻,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下話去。鄭官意轉了轉眼,決意按著事前備好的話說下去。

當下四人皆安坐於錦靠內,鄭官意猶追著穆清不放,“克明能得七娘這般的人物,當屬他的福分。若不是遭了戰亂,念當年,誰人不知江南顧氏的門風口碑,若能求得顧氏一女,門楣生輝。隻不知七娘出自吳郡顧,還是餘杭顧?”

“聽聞七娘自幼與杜先生相識,杜先生師出餘杭顧老先生的門下,那麽,七娘自是餘杭顧氏後人。”鄭官影對杜如晦與穆清的事,似乎極為熟悉,徑自向她阿姊解說道。

穆清麵上淡笑,不置可否,心說,李建成倒沒少在他夫人跟前說起她那些事兒。

鄭官意點頭點至一般,忽起了驚訝的神色,疑惑地瞧著穆清,吞吞吐吐道:“聞說,顧老先生膝下僅二位阿郎,並無女……啊,是了,定是顧老先生的孫輩了。”說著,一壁作了個恍然的神情。

“並非孫輩。”穆清臉上除卻淺淺的笑意,瞧不出任何神色來,心底卻大致猜到了鄭官意大約要說些甚麽,幹脆直言,“七娘本出自吳郡顧氏,蒙阿爹阿母疼愛,收作養女,自小養在餘杭。”

這鄭氏姊妹,果真來意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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