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四十章 揭竿而起(十九)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296

穆清回到內室時,天光已大亮。她在屋前的石階上呆站了一會兒,晨風還算清涼,晴空仍舊無雲,開城門的鼓聲悶沉地響起,一下下地直擊心坎,似乎要將整座晉陽城震醒一般。

杜如晦自屋內出來,見她正立於石階上出神,暗度著她大約是懸吊著心,遂有意鬆快了口吻道:“怎在這兒立著?”

她回頭淺笑,“進去罷,我替你束發。”

穆清先進了屋,吹熄了屋裏的燈,將帷幔高高懸掛起,打開內室三麵窗棱,好讓清爽的晨風吹灌進屋內,再將他按坐下,不緊不慢地梳理起他的頭發。

片刻功夫,發已束起。她翹起指尖,將束發時落在他米白色單袍上的掉發一根根地撚起,又再仔細撣拂過。恰阿柳提著食盒邁進屋子,她卻是個實誠人,臉上的喜色並不能全然遮掩起,笑眯眯地低頭移開食盒蓋子,將備好的早膳端遞出來。

杜如晦覺著她有些異樣,因心頭有大事壓著,倒也未多問。

用罷早膳,阿達牽著兩匹馬至院門口候著,杜如晦尚在屋內,穆清走下石階,迎向阿達,“這一遭又少不得要辛苦你了。”她回頭向從屋內走出,穿過院子而來的杜如晦瞧了一眼,“好生看顧著他,切莫離他左右。”

阿達憨直點頭一笑,“娘子放心。”

“放心甚麽?”杜如晦微笑著走到她身邊,隨口接著問了一句,卻並不要她答,探身攏了攏她的肩膀,正肅起麵色,“在家中呆著,不論外頭甚麽動靜,莫出去逛,更莫往晉祠去,等著我回來。倘若,倘若明日此時我尚未回,亦無消息傳回,你便去尋賀遂兆,他會安排下車馬送你們回餘杭……”

“胡說甚麽。”穆清伸手掩住他的口,“我哪兒也不去,便隻在此候著你回來。”

杜如晦輕拿開她的手,略點了點頭,扯動了一下唇角,勉強算一笑,心口不禁為那酸脹感淹沒,再不說一字,轉身接過阿達手中的韁繩,便跨出大門。

“萬要小心。”穆清又追出兩步,遲疑了一息道:“有樁事兒,待你歸來時再告予你知道。”她也不知道杜如晦究竟有無聽到後頭那一句,他徑直翻身上馬,抖開韁繩,一溜跑出老遠,再無回頭。

……

晉祠座於晉陽城西南,倚靠著懸甕山,綿綿汾水的一支流入祠內,散成數道泉渠石塘,香煙嫋嫋從不斷絕。

連月來的幹旱於晉祠內的水流竟無多大影響,一眼井泉仍突突地往外冒水,泉眼較之往日大約是低矮細小了些。代代流傳晉祠所在為龍口處,便是外頭旱得地裂土散,此處龍涎不斷,王氣匯聚。

杜如晦轉過那一眼井泉,心中將“王氣匯聚”又默念了一遍,暗說,但願果真如此。說著他抬頭向兩邊矗立的觀樓掃了幾眼,樓內黑沉幽寂,除了幾聲忽起的尖銳鳥鳴,再無旁的聲響。

祈雨典儀便將在這稱作永不枯絕的井泉前舉行。典儀台置於正中空地,香燭案台齊備,兩側已按官階高低,依次置放好了高椅。

待他將這一片完整地轉走過,時辰剛剛好,典儀的鼓聲在大門外隆隆響起,大門洞開,唐國公行在頭裏,後頭亦步亦趨地跟著王威與高君雅,二人皆低頭緊隨,不交一語,便是連目光都刻意避開去。再往後便是太原郡諸官。

杜如晦朝王、高二人掠去一眼,心內冷冰冰地哼笑了數聲,退身立於典儀台一側,靠近觀樓的一株不起眼的柏樹下。

跟著來瞧熱鬧的民眾,被隨行的兵卒攔在門外,不敢往頭裏擠。待前麵大小官員盡數入了祠內,按次落座,兵卒方開了個小口,三兩個地往裏頭放人,典儀台前再圍起一圈兵卒,使得民眾隻在圈外圍觀,不得再往裏擠。有些好事的,為瞧得盡興些,竟攀爬上了牆頭樹梢,探身向內俯瞰。

不多時,幾名巫女天師威嚴莊重地自井泉後頭轉出來,於典儀台前站了列,一名年過半百的天師在前,四名身著類似鱗甲片狀裙衫的巫女,分兩列垂手在他身後站定。

天師手中捧著一隻精巧的鑲金烏木盒子,恭恭敬敬地置於典儀台上,風伯雨師的牌令之前。眾人候等了片刻,忽聞天師高呼,“辰巳交接,吉時至。”金鼓鐃鈸立時齊鳴,鏗鏗鏘鏘之聲伴著民眾歡騰,直灌入耳。

那天師兀自舞了一回,躬身將典儀台上的烏木盒子打開,盒子內赫然一隻紅眼的大蜥蜴,四足被紅線捆綁,動彈不得,隻嘶嘶地吐著紅信,滴溜溜地四處轉著眼睛。

鼓樂頓換了一個調,四名年輕的巫女紛紛起舞,繞著大蜥蜴踏歌而行,圍觀民眾皆消聲沉寂下來,便聽得巫女清音高亮,娓娓唱道:“蜥蜴蜥蜴,興雲吐霧,雨若滂沱,放汝歸去。”

反反複複地數遍,人群中開始有人低聲跟著唱和,頃刻間,和聲漸次響起,越來越高亢,當下眾人齊聲同唱,蔚為壯觀。

約莫小半個時辰,巫女收了舞步,悄然回到天師身後站立。天師執起一段青竹竿,口中低沉吟唱,念念叨叨,卻不知在念些甚麽。

杜如晦毫不起眼地站在柏樹陰影下,卻無心去看那祈雨典儀,時不時掃視高椅上的大小太原郡官員,細觀他們身邊及身後的動靜。

王威與高君雅二人多少已泛出些不耐之色,亦無心於這祈雨典儀,一會兒窺視李公神情,一會兒拿眼往圍觀人群裏頭瞄。從杜如晦所站之處望去,兩人形景盡收眼底。

天師終於叨念完冗長的祝詞,巫女燃起一把檀木線香,兩人一組,走下典儀台,一一分發予兩側端坐的官員。

隨著天師的一聲“起”,以唐國公為首的官員俱高舉起線香,恭肅三拜。巫女又下典儀台,收走他們手中的線香,插入大蜥蜴前的鼎爐之中。

典儀台上已然擺放了一溜的杯盞,天師親自抱著酒壇,邊走邊傾倒,滿斟上烈酒。撤開酒壇後手指青竹枝,在每個酒盞中輕輕一點,滴撒稍許酒液在大蜥蜴額頭,隨後置酒盞於木盤上,仍舊由巫女們捧了下典儀台分發予眾人。

王威接過巫女手中的酒盞,目光卻向高君雅瞟去,但見高君雅穩了穩手中的酒盞,細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台上的天師雙手執起一隻較大的酒盞,在半空中晃過一圈,翻手將酒倒灑於地麵,清冽的酒液霎時滲入泥土中不見蹤跡,隻留下淡淡的一灘濕漬。

台下眾官皆效仿著他的樣子,灑酒於地下。他們腳下的並非泥土,卻是打磨光潔的巨石鋪的地,酒液灑於地下,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晶亮的光澤。

杜如晦半側過身子,咬起牙關,兩腮筋肌抽動了幾下,眉頭低低向下壓去,一手緊握了拳頭,一手探向腰間的懸掛的長刀。倘若賀遂兆的消息不錯,便就在此刻了。

突然之間,前頭傳來清脆的“啪啪”兩聲,王威與高君雅先後將手中的酒盞猛力砸向石鋪的地麵,酒盞落地粉碎,細瑣的殘片觸地向四周開花似的散彈開去。

二人身邊的文武官員俱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驚疑地看向這二人。幾乎是在退後的腳步落下的瞬間,圍聚的人群中,牆頭樹冠之上,飛速掠起數十道身影,隻作尋常百姓打扮,幾近同時,這些身影不知打哪兒抽出一柄柄冷光閃閃的長刀。

百姓中發出陣陣尖利驚恐的叫喊,另有些爬在牆頭樹冠上的人,有些冷不防受了驚懼,撲落落地從上頭摔跌下來,又因圍觀民眾極多,跌落地下的人來不及站起身,立即便教驚慌失措,沒頭沒腦胡塞亂擠的人踩踏於腳下,一時驚叫高喊的聲浪沒過了一qiē。

這些身影撇開眾人不理,直直地朝典儀台側站立著的唐國公襲去。因今日入祠堂行祈雨禮,攜帶利器多有不敬,故幾乎所有的官員皆未攜帶兵刃,眼下幾十人揮刀奔砍而來,如何能敵,那些手無寸鐵的文官,能尋著躲處的,也便躲了。

唐國公究竟軍戎出身,屢經沙場,臨危倒也不十分惶遽,俯身自六和烏革靴中抽出一柄長匕,抵擋了先奔襲至他麵前的兩名烏衣人。

後至的一名烏衣人揚手一揮,高高拋出兩柄長刀,唐國公錯身回望去,接住長刀的,正是王威,高君雅二人,他心下登時醒悟,怒火似要從眼口鼻中衝騰而出,恨不能即刻砍殺了這二人亦不能解恨。這二人接得長刀,拔出刀刃,隨手將刀鞘拋開去,步步緊逼向唐國公。

眼見著他腹背受敵難以抵擋,正是岌岌可危,或許下一瞬息,便要刀落血濺。杜如晦心下重重一頓,估摸著此時李公險急緊要,驚怒齊發,這把火燃得正到火候。他高舉起手中的長刀,著力揮下,鋒銳的刀刃帶著一道凜冽的寒光,自上而下地揮落。

寒光落下的刹那,兩側觀樓的陰影中馬蹄聲突起,衝出百來騎,玄色戎袍,玄甲覆身,前一刻尚無一絲蹤影,後一刻便如遊魂一般乍然而現,為首的正是李家二郎。

李世民解下馬鞍上的橫刀,拋擲向唐國公。他得了兵刃,又來了援兵,膽氣立時壯起,怒吼一聲,甩開刀鞘,四麵抵擋砍劈過去。

王威扭頭一瞥,心口如同塞了一塊巨大的冰塊,驟然冰涼透底,慘白著臉色向高君雅道:“玄甲軍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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