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揭竿而起(十八)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862

暗沉暮色中,一條人影已在高君雅府宅後頭的角門外守了一整日,匿形於牆角的陰暗處。王威走後不多時,角門輕輕地被打開,從內裏扔出一團紙來,人影閃過,掠起地下的紙團,借著月光展開一覽,隻寫著“後日晉祠”四字。

那人影將紙團揣入懷中,疾步離開,路過虛掩的角門時,低聲急促道:“明日自尋個時機離府,躲遠些,小心莫教人起疑。”

門內低沉地“哎”了一聲,便了無聲息。

人影快步向前走了一陣,正有一駕馬車候著,閃身便躍上了馬車。

馬車在初降的夜色中一路急行,於一處小宅院前戛然而停,人影跳下馬車,不等叩門,門便自開了,那人身形一晃,閃入門內,馬車慢悠悠地往小宅院的後門趕去。一瞬息的功夫,宅子門口又恢fù了靜謐,似乎從沒有人與車來過。

裹在深色陰影中的人,抖開身上的鬥篷,隨手拋開去,大踏步地往院子那頭的正屋走去。穆清站在正屋前的石階上,注視著他一步步走來,眼睛仍是那雙彎彎長長的桃花眼,神色卻是肅然嚴峻。

“賀遂兆回來了。”她扭身返回正屋內,向同樣麵色沉肅的杜如晦低聲道。

杜如晦眉心一抖,忙放下手中的茶盞,站起身來。賀遂兆已大步跨入屋中,一麵走一麵從懷中掏出那團揉皺的紙來,置於桌案之上。

“杜兄料算未差絲毫,高君雅與王威二人確是心虛得很,一說李公有意要向他們下手,著實是怕了,可見平日暗地裏沒少往朝中進言,隻怕妄加非議的話亦是呈報了不少。”賀遂兆接過穆清遞來的一盞白菊茶,瞬間思緒頓住,麵上嚴峻的線條也細微地鬆了一鬆,抬手將茶水飲盡。

杜如晦坐回桌案邊,拈起那張皺巴巴的紙,凝視著上頭“後日晉祠”的字樣出神,也不催促賀遂兆細講,隻靜待他飲過茶,重新理順了思緒。

“‘後日晉祠’,後日正要在晉祠行祈雨禮,我琢磨著那意思,這二人可是要在祈雨之時先發製人?倘果真如此,明日他們便會在晉祠伏設下府兵。”賀遂兆心有餘悸問道:“皆道後事難料,杜兄如何在高君雅初至晉陽時便要安置內應在他身邊?當真能預算往後之事?”

“楊廣雖授予李公重權,但如此多疑之人怎會盡信於他?王、高二人名為虎賁郎將及虎牙郎將,顯見是楊廣安插在李公身畔的耳目。二人為邀功請賞,定是時常細致及時地稟告,少不得從中添油加醋。楊廣既能埋設耳目在晉陽,咱們如何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安設一名耳目在耳目身邊,且不論有無用處,總不會錯的。”

杜如晦沉肅著臉,取過紙筆,寫成後撕成窄窄一條,遞予一邊的阿柳,“交予阿達,讓他即刻放飛飛奴,向二郎通傳。”

阿柳“哎”過一聲,接過紙條,徑直往後院去找阿達。

杜如晦平靜地接著道:“阿月不負眾望,使得李公丟不開手,原想私自昧下,若非有意四處放言,又有誰會在意一座久不接駕的行宮中,多了或少了個把宮人,王、高二人更不會知曉。這二人既知曉了,自是要加料往上稟報了好邀功。尤其是那王威,平日就有取李公而代之的妄念,一聽說李公將痛下殺手,心內更是虛慌,先下手為強的主意恐怕便出自他口。拚上一拚,事後向江都稟報過之後,主上多疑,私自誅殺欺君之人,不僅無錯,更是奇功一樁,晉陽太守之銜十有八九便要落在他頭上。”

他一口氣將大半個布局娓娓道來,一環套著一環,絲絲入扣。穆清聽得一陣陣地驚愣,冷汗直從後頸拔起,他連月奔忙,原來從南樓坊聚賭,結識賄賂裴宮監,便開始設下這個局。

她忽然無端地憶起兒時的一幕,炎炎夏日,阿爹與好友虞世伯在書房內密談,虞世伯曾托付阿爹日後如遇杜如晦前來投奔,務必要教授於他,如此殺伐決斷之人,莫教他走了歧路。

他謀劃的這些,是受教於阿爹的麽?是又似不是,她日日與他同堂,阿爹授課雖不能十分明白,卻也知阿爹從未教過這般淩厲的狠招。

假若他有心自去橫奪這天下,而非輔佐他人,也未必不能成事。穆清驟然被自己這個念頭唬得心頭一冷,忙拂去雜念不敢再胡思亂想。抬眸望了望眼前這個一貫溫潤和煦,此刻卻沉峻得如同一塊鐵石一般的男人,熟悉到入骨入髓,又陌生到千裏之外。

杜如晦自座中站立起身,目光冷冽,“他們既自己選定了後日,那便後日。”言罷轉向賀遂兆,“隻有明日一日,時間緊迫,小心安排下人手,絕乎不能有任何差cuò。”

賀遂兆匆匆入宅,不多時又匆匆離去。小宅院如同晉陽城中大半的宅院一樣安靜,吹不到一絲風,誰也不能將這寂靜安寧的小宅院同雲譎波詭聯係到一處。

阿柳提著一隻大食盒進到正屋,將食盒的蓋子打開,慢慢從裏邊捧出兩碗細湯餅來。“這一整日幾乎未盡食,既是有大事在前頭,好歹該吃些,攢存了氣力才行。”

杜如晦已然換過了神色,冷冽沉峻皆已不在臉上,又是一副柔和平淡的笑意,謝著接過阿柳手中的碗,又替穆清接過她那一碗。

穆清瞧了瞧碗中飄浮的細湯餅,執起筷箸,唉聲歎氣地撥弄了幾下,實是無甚胃口,便撥了一半入他碗中,自小口小口地慢咽著碗中剩下的那些。

兩人默無聲息地對坐著吃了一會兒,杜如晦已吃盡碗中湯餅,穆清卻仍剩了些許,他向她碗內一望,抽了抽眉頭,細聲慢語地問到。“可是受了驚駭?”

“怎會,早就慣了。”她打起笑顏,作了個勉強算得是挪揄的表情,搖頭道:“乏了,隨著你的心緒轉了一整日,太過耗費神智。”

“乏了便早些去睡。”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飽滿的額頭。

“你還不睡麽?”

他垂下眼簾頓了一息,又抬起笑著的眼,“我陪你。”說著他揚聲喚人來收拾了碗筷食盒。

穆清當真是累了,躺到床榻之上,便覺困倦乏力,腰肢手腳皆酸軟。她背對著他的胸懷,墊著他的手臂當作枕頭,他衣裳上殘留著前一陣她熏燃的建寧宮中香的氣味,已是極淡,仍是很好聞,不覺慢慢闔上了酸澀的眼睛。

他輕輕替她揉著臂膀腰肢發酸之處,不出半刻,便感覺到她細微沉穩的呼吸聲,竟已踏踏實實地睡著了。他小心地從她腦下抽出手臂,拽過一隻軟枕墊上,移身下榻,撩開帷幔,又往外頭去坐著。

長達七載的籌謀鋪排,成敗皆在後日這一擊,實是令他難以入眠。屋外無風,月色甚好,他負手踱步至屋外,獨坐於院中的石凳上,怔怔地坐了半晌,隻對月出神。

……

隋大業十三年,丁醜年。

時至六月末,太原郡十五縣久旱不雨,田中青苗眼見著要焦枯旱死,太原留守唐國公率眾官布告郡民,將行祈雨之禮。

這一日於圍觀祈雨的民眾來說,僅是個有熱鬧可看的日子,或還帶著幾許希冀,巴望著老天真能為官家祭祀感動,當真落下雨來,隻是這念想卻遠遠地排在湊熱鬧的熱忱後頭。

於唐國公來說,無非是一個過著場子,顯示官家心係民眾的日子。

於虎賁、虎牙兩位郎將,及杜如晦等人來說,卻是個候等多時,驚心動魄的日子。

天尚未透亮,穆清便再不能睡,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榻,端了昏暗的夜燈,照著凝視了一會兒他的睡容,忍不住想伸手去觸摸他睡夢中微微擰著的眉頭,手已抬起,卻怕驚醒了他,終又放下。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打開屋門,往後院去替他準備早膳。因隔夜已吩咐下廚娘,小心照看爐火,故此時後廚中已有火光躍動。

穆清推門入內,阿柳已在廚中忙碌,看她深陷的眼眶,想來昨晚也是不得眠的。自那日定下諸事,阿達執意要跟隨杜如晦同去,穆清亦有此意,故未多加推辭,隻是心內覺著有些對不住阿柳。

阿柳見她進來,忙問,“麵團已醒發過,可要親手製湯餅?”

穆清點點頭,往手肘上擼撩起袖管,走向方桌。方桌後頭的爐灶上不知燉煮著甚麽湯頭,肉腥氣濃重。她指著那口鍋釜問廚娘,“裏頭燉的是甚麽?一股子膻腥味。”

“羊骨。”阿柳接過話,“並無膻腥啊,飛過一遍水,燉得湯頭跟清水似的,怎會有氣味。”

話音剛落,穆清卻已忍耐不住,轉身背過方桌,捂著口鼻幹嘔了一陣。阿柳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倒來一碗清水。

這感覺似曾相識,穆清心下掠過一陣懷疑,前幾日的情形一一從腦中快速走過,愈想愈疑,卻不敢確認,隻怕突如其來的歡喜瞬間成空。

阿柳歪頭注視著她的臉色,盯著她看了許久,突然睜大眼睛,震驚,關切,驚喜的神情一齊撞在臉上,一麵手足無措地放下手中端著的盛著清水的碗,兩隻手抬起又放下,又再抬起,不知究竟該往哪裏放,口中結結楞楞地說:“快,快些,把脈瞧瞧,不是也懂得醫理的麽,快瞧瞧。”

穆清垂頭猶豫不定,語無倫次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快些啊,猶豫甚麽。還是我去找個醫士來看過?”阿柳又催促了一遍。

穆清一副終於下了決心的模樣,回身在方桌邊坐下,左手手指扣搭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閉目細密地診聽了一會子,倏地睜開雙眼,麵上是滿滿的遮掩不住的歡欣,口中卻說不出一句整話來,眼裏亮閃閃的喜悅同淚光交織在一處,終是掉落下一滴淚來。

阿柳激動得原地碎步小跑了幾步,“快去說予阿郎知道,不定要喜成甚麽樣呢。”

“阿柳。”穆清忽然伸手拉住她,又向爐灶邊笑眯眯的廚娘投去一眼,“誰也不能說開去,免教他分了心。待今日之事大定,我自會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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