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揭竿而起(十六)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372

雖一同進了內室,穆清哪裏就睡得著。

天已然入夏,久旱不雨,白天幹熱,夜間倒是涼爽,內室那兩重夾帷幔早已撤換下,替上了輕薄的帷幔。穆清睜眼瞧著隨風微微飄動的帷幔,聽著身側深重平穩的呼吸聲,直至後半夜才有了睡意,揉了揉酸脹的眼,依著身邊的臂膀睡去。

翌日清早,她正迷迷糊糊地夢見阿月回來了,向她哭訴甚麽,卻猛不防被一陣推搖喚醒。杜如晦滿臉欣喜地將尚未完全清醒的她扶起,“事成了。”

穆清倏地睜開眼,撐起身子,“當真成了?”

“裴宮監適才使人來稟,據說阿月展以拓枝舞,莫說是李公,所見眾人皆傾醉不已。”

“阿月現下可好?”

杜如晦一麵更換著外袍一麵匆忙道:“自然是好的,她此時已隨李公在回太守府的路上,我去見上一見,瞧瞧情形如何。”

“回了太守府?這麽快?”穆清忽然腦中似遭人擊打了一般,一把拂開堆在身畔的薄衾,從床榻上猛然躍起,“長孫娘子見過她。”

杜如晦麵色一繃,凝住手上的動作,靜立了一息,忽又加快了更衣的動作,快語道:“二郎私下往弘化郡搬兵去了,近日不在府中,我身為外男,也入不得太守府後院,眼下隻你能去拖住她,不教她道出阿月的來曆。”

穆清揚聲急喚阿柳,未得她應聲,隻聽見院內拂耽延稚聲稚氣地學著她的口氣,也在“阿柳,阿柳”地叫,若平日,穆清早就笑得彎腰捂腹,此刻卻毫無心思,趿起絲履,自去妝鏡前梳洗綰髻。

“你加緊些,我先往後院去尋阿達備車馬。萬要在李公與阿月回府之前,麵見著長孫氏。”杜如晦換好了外袍,邊往外疾步緊走著邊留話囑咐。

阿達將將套好車,穆清便已急急奔來,隻一身家常的素麵襦裙,簡單的單螺髻上毫無發飾,僅以軟銀絲纏扭住。也不及放置足踏,杜如晦自車上伸過手,握住她的手腕,徑直將她拉上了車。

清早開大市,街麵上人極多,車行得停停頓頓,穆清不住地撩開簾幔探望,又焦急地放下簾幔。

杜如晦沉靜了良久,一把將她拉扯回身邊,“莫急,此時急也無用。咱們一路難行,想來李公他們亦行不快。”

也不知撩簾幔望了多少回,車廂外終於聽見阿達急促的一聲“到了”。杜如晦先於穆清下了車,穆清人尚未出車廂,便聽見杜如晦仿若帶起笑意的聲音,“李公。”

穆清趕忙從車上下來,迎麵正對上翻身下馬的唐國公。她輕揚起笑容,上前斂衽一禮,“李公安好。”

唐國公抬手虛扶一把,眼睛卻看向杜如晦,顯帶了幾絲疑色,“七娘這一清早便過府來了麽?”

“原與長孫夫人相約了,要學製些七娘家鄉的小頑物,錦緞彩線皆備下了,卻不好教夫人候等不是,故來得早些。”穆清絮絮地說起些婦人間的瑣事,唐國公並不耐煩這些,略點了兩下頭,便轉向身後的車駕。

府中早有得了消息的仆婦,低著頭打大門內出來,在車駕邊安置好足踏,伸手小心地自車內攙扶出一名裹著玄色鬥篷,頭戴皂紗帷帽的女子來。那女子甫一下車,見著穆清不覺身子一頓,轉瞬又回複如常,嫋嫋地轉向唐國公。

“七娘正要往後院去,你便同她一道進去。”唐國公伸手扶過那女子,將她引向穆清,“府中內務如今由二郎的正室夫人操持著,你先同七娘去見一見,也好讓她替你安排著住處。”

女子挪步上前,看著穆清盈盈下拜。這一拜唬得穆清心驚肉跳,忙執了相同的禮,與她對拜了,手心中捏起一把汗,暗道阿月糊塗,偏生要在此時向她行大禮,教人瞧著紮眼起疑。

杜如晦輕聲笑起來,“這位夫人禮過重了,可是要唬著內子了。”

唐國公亦隨之笑出聲來,一手將馬韁繩扔給仆從,一手向大門內揮過,招呼杜如晦去裏頭說話。

阿月此時隻算作侍妾,按著規矩,首次入門不得從大門進入,便垂首跟著穆清與一名迎接的仆婦,往邊門直入後院。

一路上因隔著那名仆婦,二人俱不好說話。三轉兩轉過了邊門,入得後院,長孫氏亦早得了信兒,在後院敞開著門的大屋內坐候,心內亂哄哄極是煩亂,想著過幾日待二郎回府,若是告sù他李公自晉陽宮接回一名女子,他氣性一起,少不得又是一番惱怒。

抬眸正一仆婦引著穆清走入後院,身邊一名鬥篷帷帽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女子,推測著那晉陽宮人大約便是她了,隻依稀覺著她身形走姿似曾相識,又不熟識。

三人跨入屋中,行至跟前,那女子解開緞帶,撤去帷帽,長孫氏驚得瞪大了眼,半張了口,半抬起一條手臂,緩緩自座中站起,卻不知要作甚麽。

穆清偏轉過頭,掩口咳了一聲,眼睛飛快地向身邊的仆婦瞟去。幸而長孫氏並不愚鈍,鎮定自若地換上一臉淺笑,半抬起的手臂頓在半空中,改指成揮,摒退了引路的仆婦。

左右隻剩了兩名心腹的侍婢,長孫氏方從座中走來,一臉的不可置信,“阿月?怎會是阿月?”

“正是阿月。”穆清上前輕按下她的肩膀,低聲道:“隻因李公生了思退之意,無奈之下隻得將阿月充作晉陽宮人,誘他作下禍端,好迫著他起兵。此事二郎亦是知曉的,現下夫人既已知,切記莫要聲張,隻當不認得阿月,切莫毀壞了二郎的大計。”

穆清深知,若要確保長孫氏這邊不漏了口,隻需拿二郎同她說事,保管萬無一失。果然,長孫氏漸鎮定下來,注目於正褪去玄色鬥篷,仍是一身拓枝舞裝的阿月,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現下已無阿月,夫人須記得,她是晉陽宮人郭月娘。”穆清執起阿月的手,疼惜道:“且不論她是為了甚麽,為了誰人,她既已舍出了自身,無疑二郎從中獲利最多。再者,她跟隨我多年,情分也不薄,還望夫人看在二郎與我的麵上,好生待她,不教她白受了委屈。”

長孫氏向來是個明白人,阿月與她無害,她也樂得作個順水人情,好令七娘欠下她一份,如何點算都是是上算的。當下便親熱地拉起阿月的手,笑晏晏地說:“這便好了,阿月姊姊的人品我也是知道的,這樣聰慧的人送來我身邊,正能替我分一分這煩人的後宅瑣事。顧姊姊可會怨我勞動了阿月姊姊?”

穆清抿唇笑過,“她卻未經過甚麽大場麵,隻怕要給夫人添起亂來。”心中卻道,拉攏的手段學得倒快,這般抬舉阿月,使得自己欠下她一份人情,討得唐國公的歡心,待二郎歸來,又能贏得他的讚許,如此玲瓏的心思,倘若當初英華當真嫁予了二郎,還有活路麽?

胡扯了一陣,長孫氏便拉著穆清一同去看人布置阿月的住所,指了一處靠近正院的小跨院,院中花樹山石俱是現成的,屋內亦有擺設。長孫氏入內瞧了瞧,頗有些不滿意,又拉著穆清往專置陳設用物的庫房內去選揀幾樣新鮮的。

穆清跟著她前後忙碌了半日,直將阿月的住處安置妥當,已累得渾身發軟,汗水濕透了鬢邊的發絲。

“顧姊姊,你怎出了這許多汗?”長孫氏見她不斷以絹帕拭汗,鬢發盡濕,隻覺奇怪。

穆清軟軟地靠坐在錦靠內,頭暈目眩,腦中似有金鑼鳴響過,嚶嚶嗡嗡,纏繞不絕,自忖大約是昨晚懸心阿月,未得好眠,此時跟著奔忙了半日,難免乏累得狠了。

長孫氏的話她竟未聽見,直至她又問了一遍,穆清方才如夢初醒,茫然答道:“眼下已是六月中了罷,今歲仿佛尤其熱,又總不見落雨,教人懊熱得受不住。”

長孫氏招手喚過一名侍婢,遣她去備食案,特囑咐了加一盞新製的涼杏酪在穆清的食案上。侍婢領命而去,三人在阿月的跨院內坐著歇了一陣,隨意閑話。

穆清耳中腦內的嚶嗡之聲愈發的頻急,額角汗流得更多了些,胸口鬱悶異常,一時之間聽不清她們在說些甚麽,恍惚中隻聽聞長孫氏道:“午膳已備妥了,顧姊姊在這裏陪著阿月吃過了再回罷。”

她木然地點了點頭,撐扶著桌案欲要站起身來,豈料不知是這一立過猛急還是怎的,將將立了半身,人便綿綿地往地下栽倒去。耳邊最後聽見的不知是誰的一聲驚叫。

隔了片刻,她漸回過了神識,依稀感覺到有人將她扶持起來,以衣袖擦拭著她額角鬢邊如雨注下的粘濕冷汗,隨後身子一顛騰,似是被人橫抱起來。這情形仿若重現,她於迷離中拚命回憶,在何處曾經曆過這些。

餘杭濕冷的演著儺戲的臘月二十三,東都城郊大雨滂沱的七夕夜,金城郡自小樓上縱身躍下後的顫栗驚魂。

她越想越覺著懼怕,突然就從一片迷蒙中醒過神來,驀然睜開眼,自己的手正緊緊地抓著一襲衣袍的胸襟,熟悉的氣息霎時灌滿了她的鼻尖,她深深地吸進一口混合著令她安心氣息的空氣,慢慢聚起渙散的目光四望了一番。

原是在疾行的車中,沒有教她驚懼的沒頂河水,沒有冰冷如刀的急雨,亦無氣力瞬間抽離出身體的無力感,她正安然躺靠在杜如晦的懷中,方才那陣突然襲來的不適已消散無蹤,恍若一夢,現下一qiē俱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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