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三十五章 揭竿而起(十四)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854

“你……”呆滯了片時,穆清倏地自問,可是因走神聽錯了,便又再問:“你方才說甚麽?”

杜如晦向後仰了仰頭,帶著一抹心滿意足的笑容,將她臉上的神情定睛細看了一番,抑不住唇角高揚。縱是她不讓須眉的名聲在外,此刻卻仍是一副尋常女子著緊慌張的模樣。

他不忍再逗她,拂去麵上的戲謔,向她湊過身去,附耳低語了一番。卻見她神色變換極快,初時寬慰,接著驚詫,再是遲疑,最後鎖眉深思,慢吞吞地說了一句,“那也得要先問過她自個兒的意思才好。”

“也是,這事還須得她自己願意。”杜如晦道:“少不得你從旁多勸導著些。”

穆清從正屋內出來時,阿柳心裏正直發慌,見她推門出來,還未看見她的麵色,手上已先慌亂了,教銀針連刺了兩下,銀針箍也從手指上滑落至地下。

杜如晦跟在她身後出來,一眼便望見阿柳的窘態,大致猜到她如此慌張所為何,心內好笑,卻也為穆清暗幸,得伴如此,遠勝過她親族內血脈共通的兄弟姊妹。

因杜如晦囑咐了事不宜遲,穆清出了正屋便喚過阿月,攜了她的手,往她屋內去說話。直到天色擦黑,隻見穆清一人出了屋,麵上的神色難以言說,卻不見阿月出來。

阿柳等了許久不見她出來,便一人備妥晚膳,置好桌案。正逢穆清出來,剛上前欲問她究竟是何情形,杜如晦匆忙從正屋出來,低沉促聲詢問:“她可應準了?”

穆清幽然長歎一聲,閉著眼點了點頭。

杜如晦攬過她的肩膀,“未必不是個好去處,日後諸事誰能料算得定,且以她的出身,並不辱沒。”

“可那畢竟是……”

“人各有誌,她不是個糊塗人。既肯了。便自有她的打算。”他攏著她的肩膀,將她往食案邊帶,“莫多想了,總該先用過飯不是。”

穆清被帶至食案前。盯著桌案上的吃食看了一會子。揚聲喚來阿柳。“阿月的晚膳,替她送進去罷。自明日始,莫再差喚她做事。”

終了。她又喟歎一聲,“罷了,以她的容色,尋常人家也消受不起,或也隻有那去處了。”

接後兩日,阿月幾乎未出過屋子,飯食也皆有阿柳送入,時而吃上幾口,時而分毫未動地又再拿出來。穆清進去過一回之後,便顯見多吃了幾口。

及到第三日,天剛微微透亮,穆清便已在妝鏡前坐定,阿柳替她綰起一個端正的隨雲髻,左右端詳著皆不十分如意,“論說綰髻,當真再沒人勝得過阿月的一雙巧手。”

她原要打散了重梳過,穆清卻搖手製止,“不失禮於人前便罷了,何必精細講究至極。”少頃,阿月屋中的燈火亦亮了起來,紙紗窗棱上對鏡洗妝的身影若有若現,穆清放心地點了點頭,抬手將那隻寶相花金簪扶一扶正,指著妝台上的一匣子首飾頭麵道:“送去予阿月,讓她隨意揀選著用,另她的身量與我相仿,衣裙披帛若有她合用的,也不必另回我,直管來取,務必妝扮精雅些。”

在宅中候了一整個上午,宅中各人連走道都揣著小心,穆清不時往阿月那屋子瞟幾眼,始終不見她出來,她心內忐忑,腦中一遍遍憶著她應許時的猶豫不決,甚至拋灑下了幾行清淚,倘若她反複思量之下,又起了悔意,那該置她與杜如晦於何境地。

躊躇觀望了一個多時辰,杜齊快步自門外跑進來,甫一進門,便徑直幾步跑上石階,衝正屋內端坐彷徨的穆清道:“來了,來了。”

穆清沉下氣,起身便往阿月那間屋子走,在門口輕叩了兩下,“這就來人相看了,你既抱定了主意要往這條道上行,今後是站枝頭還是落泥沼,全在你自己了。”

說話間,杜如晦引了兩人,互讓著入了宅子。一人便是與他在南樓坊廝混兩月有餘的裴寂。另一人身量略矮小,須發半白,目光卻極是矍鑠,杜如晦恭敬拱手稱他“劉先生”,正是李世民近日才自牢獄中解救出的劉文靜。

穆清端起恰到好處的笑容,謙恭地碎步挪上前,斂衽行禮,“劉先生,裴宮監安好。”

劉文靜與裴寂一齊向她看去,卻又怕失禮,不敢仔細端看,隻上下略打量一遍,拱手還禮。“這便是七娘?”裴寂笑語,“素日常聽聞七娘勇謀雙全,竟不輸克明之下,卻不想人品亦這般端麗出塵,究竟是顧老先生之後,絕不曾辜負了盛名。”

這好大一番恭維倒令穆清有些無所適從,受也不妥退讓亦不妥,隻得低頭淺淺一笑,“七娘時常僭越,倒教裴宮監謬讚了。”

一旁的劉文靜不發一言,微微一笑向穆清頷首示禮,眼角卻向裴寂冷冷掃過。杜如晦沉厚地笑了幾聲,抬手攤向正屋,“莫立著客套,裏頭去說話。”

四人一同抬步上石階往正屋去,直至落座,裴寂仍是嗬嗬笑著,不依不饒地向杜如晦稱道:“克明你是個最有福的,得婦如此,夫複何求哇。”

杜如晦卻不能如劉文靜那般冷淡待之,隻得一手虛握了拳,抵在口鼻之間隨著他那意思幹笑幾聲應和。

穆清正要喚人奉茶,也好堵掩了裴寂的口。喚了兩聲卻無人應,正覺古怪尷尬,宅中一名粗使的仆婦端捧著一堆器物,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不敢抬頭,亦不知如何行禮,隻一味將那些物什一一擺放,穆清投眼望去,卻見是煮茶的紅泥小爐,自江南攜帶來的一套精巧茶具,並一個淺碧色錦墊。

杜如晦麵帶疑惑,向她掃來一眼。她亦覺古怪,正欲向那仆婦發問,那仆婦卻鋪陳好了用具物什,彎腰躬身地退了出去。

穆清倏地回過味來,恍然驚覺,不禁為這個開場連聲暗讚。

片時過後,果然見正屋門前人影晃動,嫋嫋娜娜,步若淩虛地走進來一名絕色女子。穆清抬眼瞧去,平素她就是個極懂妝扮的。眼下更是精心描繪。細致搭配過,分寸卻拿捏得恰如其分,不過分張揚,亦不瑟縮。

但見她鬆鬆地梳起一個反綰髻。斜斜地堆在一側。柔弱中不失靈動。留了一綹燕尾散發披散於後背,以明其為尚未出閣的良家子。發髻上並不作堆疊,穆清使阿柳送去的妝匣中釵環首飾雖不多。卻不乏幾樣名貴的,她皆未選用,便是金銀亦棄之不用,僅以少許珠翠點綴。

一襲白底淺綠碎花紋的齊胸襦裙,未纏披帛,隻以濃綠色絲絛在胸前結了兩個菱花結,長垂兩邊。麵上薄施了些素粉,不著燕支,麵色略顯蒼白,卻在額間點了豔紅的水滴狀花鈿一枚,因穆清從不貼花鈿,宅中也難見此物,這幾日並不見她出門,也不知她何處鼓搗來的。

這鮮紅的水滴,蹙在她眉尖,隨著眉毛細微微地顫動,似是隨時要滴落下來一般,教人的心亦跟著細細發顫。再細一瞧,原也不是甚麽花鈿,竟是她以朱砂配了桃紅燕支,描畫上去的,自是勝過呆板的花鈿好幾許。

“阿月見過各位阿郎。”她輕移腳步,行至屋中,盈盈下拜,到底不是大族中出身,禮儀舉止稍欠了些,這倒不妨事,多加習練也便得了。

那三人俱不應答,她便隻得端著禮立在屋中。穆清轉目瞧去,杜如晦頗有些得意之色,正看著劉文靜與裴寂。劉文靜撚須點頭,滿意溢於言表。裴寂卻看得有些癡愣,驚豔萬分。穆清輕揮手示意她直起身,另三人方才一一回神。

阿月自退至一邊,跪坐與淺碧色的錦墊上,守著風爐烹茶,屋中四人均不言語,隻靜靜地目視著她烹茶,阿月倒也毫不羞懼,從容自若地輕拈茶末,洗杯濾茶。

“可曾讀過甚麽書沒有?”劉文靜忽出聲向阿月詢問。

阿月放下手中茶具,朝著劉文靜的方向稍偏過身,回道:“阿月身世飄零,未嚐有機緣多得教化,全賴娘子平日教誨。”

“姿色禮數俱上佳。”劉文靜笑著向杜如晦點頭道。

四盞茶既得,她置茶於端盤中,盈盈立起,卻突然踟躕起來,首盞茶竟不知該送至何人跟前。穆清朝她暗遞了個眼神,垂眸瞟了瞟裴寂,阿月何等的機敏,立時便會了意,托著端盤款款行至裴寂跟前,雙手執起一盞茶,躬身獻於他案前。

裴寂緩緩伸出手端執起茶盞,凝目直視了她頃刻,驟然翻腕,直將這一盞滾熱的茶水潑灑到她裙裾之上,裙裾瞬間濡濕了一大片。

阿月驚悸地抬起頭,睜大眼,眼中秋水波動。裴寂虎下臉厲聲道:“糊塗東西!我與劉先生俱是客,且他於眾人中最是年長,這首盞茶不先敬予劉先生,倒先來予我,可是有意教人覺著我輕狂?”

眾人皆驚了一驚,轉瞬便明白了裴寂的用意,又都聚目光於阿月身上,待要看她如何反應。

阿月仍舊跪坐原處,已然壓下了乍起的驚悸,穩著聲調,垂眸欠身向裴寂一禮,“阿月見識淺少,難免禮數不周,今日既學得了,他日必不再行差踏錯,教人恥笑,故要多謝裴宮監教誨。”

杜如晦與穆清的臉上同時泛起難抑的笑意,這便成了。

裴寂略現驚詫,繼而縱聲大笑起來,“你如何知曉我便是晉陽宮監?”

“阿月知道將要往何處去,自是那處來人相看挑選,倘若裴宮監非是晉陽宮中來人,便不會有此一試探。”

裴寂更是驚異,揚起眉毛奇道:“你怎知適才是試探而並非真怒?”

阿月微微一笑,低垂下眼眸,看著濡濕的裙裾,“裴宮監若當真著惱,阿月正對裴宮監而坐,這盞熱茶理應直潑臉麵才對,豈會繞開臉麵脖頸,甚至手臂,潑往裙裾呢。這便私下猜著,裴宮監許是著意於阿月的,隻是想試試阿月的應變,才有意避開臉麵,不使燙壞了。”

“甚好,甚好。”裴寂連連撫掌點頭,“都說七娘利害精幹,不想調教出的人亦如此出挑,大好前程指日可待。明日我便差遣了人來接去晉陽宮中。”(未完待續……)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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