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揭竿而起(十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222

吹了十來天的橫風終是消停了下來,漫天的褐土煙塵又重歸了平靜,天空似一端展開的灰黃色的布,從中間撕裂開一道口子,露出底裏的湛藍來。

猛風刮了這幾日,整個晉陽城中的人皆瑟縮在家中,閉門不出,連市中店肆也隻開了不及半數。現下風乍一停頓,仿佛人人皆憋悶壞了,急於出來透一透氣,街市上店pù盡開,行人車馬往來絡繹不絕。

穆清攜領著阿柳阿月正於一布料商肆中看布端,備著過些日子好趕置下幾件春衣。因念著世道艱難,穆清並不與店家糾纏售價,也不許阿柳阿月多纏磨,店主估摸著是位豪客,直將店肆中的好料一字碼開在她跟前。

她選過兩端品相齊整,觸手細膩的白練白疊,留作裏衣,又挑出一端暗紋素淡的可製裙袍,手中正撩起一襲深青色厚綢料左右端看,想著替杜如晦裁製單袍極為相襯,忽就聽見阿月低低地“呀”了一聲。

轉頭望去,卻見阿月失神地呆望著對麵。市中寬道邊有小道沒入坊間,阿月怔對的便是一條通往南樓坊的小道。穆清順著她的目光瞧去,一個再熟稔不過的身影晃入小道,那一身行頭俱是她今早親手替他穿戴拾掇起的。

且不說阿月,便是穆清,此刻亦直愣了起來。南樓坊為晉[陽城中一末流下等所在,即便正經樂坊都不屑與之配伍,卻聚集了不少暗娼賤民。並幾家賭坊,白日裏三教九流混雜,門庭倒並不稀落,至晚間則更是熱絡,閉坊後徹夜燈火直至天明。

穆清在晉陽城客居一年有餘,隻聽旁人說起這南樓坊,並不曾踏足過,一來從未上過心,二來畢竟是女子,無端出入這等場所終是不妥。故逛便了晉陽城。也從未入過南樓坊。

此時她卻顧不得那許多,回頭吩咐了一聲阿柳,付錢驗看了布料後便在店中候著,自己腳下不由自主地向店外邁去。橫越過大道。又鬼使神差地踏上了往南樓坊的小道。

隨之而來的阿月小心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娘子,當真要去麽?許是,一時看錯了眼?”

“你看錯眼。我亦看錯麽?”穆清輕甩開她的手,皺起眉頭向小道延伸處探望了一眼,“左右也未曾見識過,既已來了,略看一看又何妨。”

說話間已然入了坊門。穆清抬頭掃過兩眼,瞧著卻與其他坊內無甚大異,門戶有的緊閉,有的虛掩,雖不是有閑人來往走動,卻也未見得有眾人說得那般不堪。

行了一段,道邊一側有一戶略高門大院些的,大門向著坊間大開,有三兩人直直進出,無門房之類上前盤問,裏頭隱隱傳出鼎沸人聲,因隔得遠,聽不太真切。

穆清大著膽子踏進大門,朝院內走了幾步,裏頭兩間廂房並一間正屋,三合的院子,喧鬧聲便是從中傳出,辨聽之下,竟全是粗厚渾重的男聲。一間廂房中走出一名罵罵咧咧的漢子,一眼瞟到穆清與阿月,怔了一息,眼光立時放亮,涎著臉笑迎上前,“二位妹妹是要往哪處去?”

穆清心頭一緊,也不搭理他,拉著阿月便從來路出去,那人倒也未追行出來。二人一路不敢回頭,行至連著街市的小道口方才停下。阿月撫著胸口心悸道:“那是甚麽地方,怪教人驚怕的。”

“是賭坊。”穆清疑神地又向小道那頭舉目投望了兩眼,咬著下唇,心下不定,他何故要往那地方去。當下也不多計較,回至布肆內,阿柳已將布料仔細驗看過,並寫了宅子所在,請店主差人送去。

原還想著去書坊瞧瞧可有甚麽能收羅的,卻因心裏膈應著一層,一時興致全消,便帶著阿柳阿月直接回了宅子。

阿月與穆清兩人皆未錯眼,匆匆轉入南樓坊的,正是杜如晦。他卻並非獨自一人,在他之前進入南樓坊小道的,還有一人,阿月不認得,故未嚐留意。

南樓坊的賭坊因連日大風沙塵,閉門數日未開,晉陽宮也因連年未接駕一向閑置,故晉陽宮監便成了整個太原郡最為清閑的官職,清閑的晉陽宮監自是極有時間流連於博戲之中。賭坊連日不開門,他便憋悶得意興闌珊,心緒煩亂。

好容易這一日大風歇下,直將裴寂引逗得心癢難忍,未過晌午,便急匆匆地往南樓坊去。杜如晦悄然隨後,這便跟著他,進了那煙花賭徒共聚之地,跟著行了一段,轉入一家稍有氣派的賭坊,那裴寂無疑是常客,一路人皆同他寒暄,徑直便入了正房,到了一行雙陸之戲的高案前。

杜如晦立在圍觀作戲的人群之外,借著身長,越過人堆向內觀望了一陣。雙陸之戲雅俗共娛,侯門顯貴的人家,不論家下仆婢還是深閨娘子,皆能對博上幾局,杜如晦年少時亦曾陪著祖母頑過,時常有意輸讓,哄逗著祖母舒懷消遣。

他心內淡然一笑,多年不曾沾手,如今又得借著這雙陸行一回哄逗之事。當下便擠開人群,一點點蹭到高案前,有意立在裴寂抬眼便能望見的地方。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裴寂忽驚詫地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杜如晦轉過臉瞧去,兩人因在唐國公處見過數次,相識卻不相熟,此時竟在賭坊相見,麵上俱有些意外尷尬。

裴寂心下轉過,能在此遇著他,隻怕他亦好此道,便笑著起身拱手,“克明亦喜好這頑物?”

“近來無事,略頑逛幾遭。”杜如晦抬手還禮,“裴兄不必停手……”

裴寂拉過他的手,“哎,相請倒不若偶遇了,既來了,不妨同樂一回。”

他對麵坐著的,本是一介殷實平民,時常對博,故認得裴寂,雖知他身負公職,實不該流連賭坊,卻識趣得緊,從不點破。見來了個臉生的,聽著他們一來二去的對答,自忖這來人大約與裴公等級相當,故此也不敢怠慢,忙站起身讓坐,隻在一旁觀戰。

杜如晦半推半就地坐下,滿麵含笑地自案上拾起骰子,信手擲過。按說這雙陸之戲勝負多賴骰骨上的點數決定,但在行棋之間卻有頗多講究,仍要有些策略算計方能取勝的。

擲過幾把骰子,正是要引了裴寂入境之時,突然聞得屋外有人粗啞的笑語,“二位妹妹是要往哪處去?”

滿屋子的人皆專注於各自的賭興之中,無人有暇抬頭張望,便是有人聽見,也隻當是坊內流妓,專好往賭坊來招攬恩客的,全不當一回事。

杜如晦隻覺心間一動,因正坐於對門之處,抬頭便瞧見一個熟悉的嬌柔身形拉著一個婢女模樣的女子,匆忙轉身向大門外疾步快走。她二人身後一名粗鄙莽夫正腆肚浪笑,意欲跟上前去搭訕。

他心頭一震,她怎來了此處。驀地扔下手心內的骰子,直直從座上立了起來,聚起瞳仁,似乎下一息便要衝出門去。

裴寂抬頭喚了他一聲,不見有應,又舉手推了他一把,“克明,怎的不擲骰?”

他略一分神,點頭胡亂應了裴寂一句,再向外瞥去,穆清的身影已不在院內,隻剩了那莽漢癡傻傻地站在原地嗬嗬笑著。

他籲出一口氣來,重將意識擺回麵前的賭具之上,仍舊站著,拾起骰子,隻作心焦慌亂,狠下決心狀投擲出去,偏是個大點數。裴寂眉頭一皺,心中暗數,不出五骰,便要輸哇,這一注直下了千緡。

豈料杜如晦抬手卻行了最是不該行的一步,他這才鬆開緊攏的眉心,飛快的伸手抓過骰骨,連連補救。

一局終了,杜如晦自是輸了一千緡,裴寂連忙拱手不肯取那賭資,“原隻是頑物,克明何必較真,必不能作數的。”

“若隻當消遣頑物,如何要來這地方?既來了,便盈賠自有規矩。裴兄這話卻是何意,是怕某支不出這幾個錢?”杜如晦佯作不快,定不肯作罷,旋即又恍然,“裴兄可是瞧不上在下的賭技,隻覺無趣,再不肯頑的了?”

“這又是從何說起的。”裴寂大笑起來,揮手示意從旁的侍局者重新擺局,“再下千緡為一注。”

直至日落時分,二人方才罷了賭局,杜如晦整輸了一萬緡,連那成日裏冷眼看人輸贏的侍局者,亦不禁咋舌驚歎,細聲嘟囔,“一萬緡呐,搬出坊門去也得來回好幾趟。”

杜如晦嗬嗬一笑,從隨身的囊袋中取出一隻錦袋,嘩啦啦地又從錦袋內傾倒出一把大大小小的金餅,隨手點算過,二十兩的大金餅三枚,五兩十兩的小金餅若幹,盡數推到裴寂跟前,“帶在身邊的就隻這些,餘下的明日定遣人送至裴兄府上。裴兄可還信得過?”

裴寂麵上自是要推讓一番,心下得意暗笑,他素來聽聞這杜克明出身公侯官宦世家,乃義興公嫡孫,深受李公倚重,極是深沉通達,今日見來到底脫不了世家子的紈絝氣。(未完待續……)

ps:作者說,雙陸是什麽呢,曆史悠久的一種賭局,起源於曹魏,盛行於隋唐,曾經一度雅俗共賞,上至皇室下至混混,都會賭。到了清乾隆年間因賭風太盛被禁。所以《金瓶梅》中還有過雙陸的描述,但到了《紅樓夢》,那麽多的吃喝玩樂遊戲的描寫,唯獨不見雙陸。這種賭局現已失傳,但根據大量的唐詩及元明小說來推測,其原理類似我們現在的飛行棋。對,沒有看錯,就是飛行棋。有沒有頓時覺得古人也萌萌噠?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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