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揭竿而起(十一)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086

隋大業十三年。

穆清隨軍至晉陽城的第二個冬天,冷得出離尺度。今冬不曾下雪,卻吹了整兩個月的大風。上元節已過了好幾日,仍舊朔風四野的寒,全不見點滴春意將近的意思。

穆清縮在被衾中,自睡意迷蒙中略睜開眼時,剛過四更天。屋內炭火盡熄,兩重的夾帷幔內,隻一盞夜燈還燃著,散發著幽微的光。一陣寒意躥過她的脊背,使之不禁往身邊那個和暖溫存的懷靠中挪了一挪。

杜如晦伸臂攬過她,悄聲問,“可要再將炭盆攏起?”

她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這便暖了,大寒天的,也別勞動旁人了。”

“就要起身的,你也賴不著多久。”杜如晦笑著輕撫了幾下她亂哄哄的頭發。

也不知怎的,一聽這一說,穆清猛地從被衾中坐起身來,睡意全無,睜大了眼睛問道:“你又要走麽?不曾聽說要出兵啊。”

杜如晦被她這一驚乍唬了一跳,愣了一息,自床榻上支起手臂,“並未說要走,你……”

被衾外的寒氣隨附而來,凍得她打了個寒顫,腦中清晰了不少,回顧起方才的反應,揉著眉頭訕訕笑道:“原是我睡的迷糊,見你起得這般早,依稀恍然間隻當你又要隨軍出戰……=”

他伸過另一側手臂,將她重拉入懷中,裹掖好被衾,好暖一暖她透冷的身子。“定了天明前與二郎一同往獄中去見一人,故要起得早。你且暖一暖,天寒得緊,再多睡會兒。”

“往獄中去?見誰?”穆清好奇的仰頭問到。

“晉陽令劉文靜。”

這個名字似在何處聽過,穆清轉眼默想了一陣才憶起,去歲她與阿月挑唆著長孫氏籌糧施粥時,聽她提過一句。“晉陽令……如何下了獄?犯了何事?”

“前幾日李密已率了瓦崗軍進占洛口倉,開倉放了糧。劉文靜與李密這二人原是連襟,那位一向愛挑事端的虎牙郎將,便是那東都遣來的高君雅,手腳奇快。未問過李公。因了劉文靜一句‘後世難料,豈知貧賤’,直將他投了獄。”

穆清暖過手腳來,連同思緒也一齊暖了過來。徘徊在心頭許久的話忍不住冒了頭。早幾日便想問。隻礙於年節中,怕那意思透著不吉利,也便暫按下未說。“去歲便說萬事俱備了。怎隱忍至今尚不舉事?”

她於心底裏怕著他的回答,神智卻一再告sù自己,早一日起事,早一日了卻他的夙願,便能早一日攜手同歸。便是敗了,要往那黃泉路上去走,也能一處伴著同往。怎的也好過懸而不絕,抑或待得他韶華盡卻後空躊躇,亦是悲涼。

杜如晦連連搖頭,直歎道:“眼下楊廣又往江都去了,臨行時授了李公太原留守一直職,權高位重,恩寵正盛,二郎恐他漸失了初時雄心,反複戳點數次,隻他現今待二郎亦淡泊了不少,聽不得勸。”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手,又探過她的後背,俱暖了過來,估摸著時辰也不早了,便輕輕掀開被衾自下了床榻,著起白練裏衫並絮了絲綿的石青色暗雲紋夾綾袍子。

穆清卻在床榻上再呆不住,跟著翻身下榻,趿起絲履,披裹上夾帔子,扶持著那盞昏暗的小夜燈,將內室的燈一一燃起。

“才過四更,怎就不睡了?吵著你了?”杜如晦回頭笑問。

她一壁搖著頭一壁將他按坐下,“我替你束發。”她本不善於此道,替他束發的事,卻又不願假手於人,前幾年拉扯著阿月習練了好幾日,方才順了手,至到如今,早已駕輕就熟。

燈火搖曳,在她的麵龐鍍上一層溫和的光暈,鬆散的發髻更添了幾分嬌慵,杜如晦從銅鏡中凝視她專注束發的模樣,不禁伸手向肩膀後頭去拉她的手,卻教她輕笑著打開。

萬事準備齊全,天正最是濃黑的時候,穆清取過他的鴉色翻毛大氅,替他細細地扣係妥帖,原要去替他開門,因外頭寒氣逼人,杜如晦不允她出內室,她便也不執拗,撇去夾帔子,冷得又趕緊重回床榻之上,擁著被衾卻再睡不著,隨手取過一冊已看了好幾遍的《鬼穀子》,就著燈火隨意翻看。晉陽於她終究是客居,平素篤愛的那些書冊盡數留在了東都宅內,此時戰亂,書冊稀缺,手邊僅有的幾冊,得來亦是極不易。

晉陽的這一冬極是旱冷,冷風吹得人臉皮發痛,嘴唇幾欲幹裂開。便是常年陰濕的牢獄中,也早已了無濕氣,隻餘下幹冷。單隔開的牢欄內,幹蓬蓬的枯稻草堆中,露著一顆頭發半白的腦袋若隱若現,紋絲不動,狀似凍僵。

突然這顆腦袋轉動了幾下,從嚴嚴密密地掩蓋著的枯草堆中坐直起身子,凝神側耳聽了一陣,臉上劃過一絲細微的笑,心道,終是來了。便又悠然躺回草堆中。

少頃,牢門上的鐵鏈條嘩啦嘩啦地響過,接著門咯吱吱地被推開。有獄卒在低聲說:“二位阿郎小心著腳下台階。”黃色的燈火亮起,在牆麵上投出兩條高大的身影,又聽那獄卒道:“還請阿郎從速,且莫惹出大動靜來,驚起旁的人犯。”

須臾間,兩條身影擋在了樊籠外,遮擋掉了牢欄內幾乎全部的光亮。“劉先生。”一道低沉的聲音傳入籠中,枯草悉悉索索地響動起來,劉文靜自枯草內坐起身,仰頭望向籠外的兩人。兩人一起向後掀翻毛氅篷上的兜帽,露出臉麵,正是李世民同杜如晦二人。

劉文靜站起身,立在及膝高的草堆中,拱手長揖,“二郎,杜先生。”

三人互禮讓過,劉文靜目不轉睛地直視著李世民,不住含笑點頭。杜如晦微微一笑,低聲道:“劉先生可曾見過二郎?”

“遠遠地瞧見過幾回。”劉文靜向李世民又一拱手,“某因直言後世難料下獄,此‘後世難料’,正因二郎。”

他的直白倒教李世民怔了一怔,旋即他低低地笑出聲來,“劉先生果真敢言,又豈知我敢為?”

“某與杜先生目力相近,誌向相仿,既杜先生能瞧得出來,某又如何瞧不出端倪?倘若某料算有誤,眼下二郎便不會立在此處。”劉文靜晃動著滿頭花白的頭發,篤定中又顯著幾絲急切,放低聲量,啞聲道:“二郎心中欲行之事,機緣已至,何不盡早起事?”

李世民擰住眉頭,沉吟不語,隻放眼打量著樊籠內這年過半百之人,過了半刻又轉頭疑慮地看向杜如晦。

“不知劉先生所指的機緣……”杜如晦隻問了半句,便頓住了話,他亦同二郎提過數次,時機已在當下,卻不知劉文靜所想是否與他類同。再者,雖說有李密親筆書信作保,究了根底,劉文靜與他並不十分相熟,這舉兵謀亂之事,到底不好出於自己之口,故有意放了話頭一問。

卻見劉文靜冷冷一笑,“再明白不過的事,杜先生豈會不察?慎重些倒也無錯,也罷,這層紗紙便不妨由某來捅破,聊表誠意。”

說著他竟拂平稻草,安適地席地而坐,掰著手指頭道:“唐國公升任太原留守,此時特權獨握,可升降文武官員,可調動河東兵馬,朝中無人能與之匹敵,此為天時。晉陽城一向為抵抗突厥要塞,故近年來糧草儲備豐厚,府庫盈積,可支十年有餘,此為地利。主上巡幸江都,兵力南移,東都空虛,且有李密率瓦崗軍在洛口倉,可抵擋江都來的援兵,此為人和。天時地利人和占盡了,還不舉事,更要待何時?”

李世民聞言忙躬身作一揖,長歎道:“正是此意。奈何父親遲遲不允,近來更因位高權重,極享皇恩,便似萌了退意,消了鬥誌。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這卻不難。”劉文靜自草堆中站起身,走近牢欄,“鬥誌因皇家恩寵而散,便教他觸怒天威,失了這份榮寵,不起兵卻再無路可退之時,意氣立可重聚。”

杜如晦點頭笑著拱手,“多謝劉先生指點迷津。”

劉文靜又向前走了幾步,幾近貼在牢欄之上,目光矍鑠,“我予你一人名,他可助你成事,你能拿甚麽來換?”

李世民不加猶豫,亦舉步上前,“既後世難料,我使你脫了這牢獄,同謀後世,何如?”

劉文靜撫須笑出聲來,“某果然未看錯二郎。”隨即壓下笑,低聲道出一人名,“裴寂。”

自牢獄中出來,天已大亮,幹冷的風吹得街麵一片蕭素,隻偶有一兩個趕路的匆忙而過。李世民與杜如晦縱著馬頂風小步並行著,大風卷起些許沙塵,兩人麵上都掩著紗帛,不便交談,遂一路默然無語,隻專心行路。

行了一陣,李世民忍不住一把扯下覆著口鼻的紗帛,轉頭問向杜如晦,“裴寂不過是晉陽宮的宮監,雖與父親交好,卻隻作酒肉之交,且到底位低言輕,能抵甚麽?”

杜如晦迎風眯起眼,在紗帛後頭悶聲道:“待我細籌謀兩日。”(未完待續……)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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