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揭竿而起(十)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374

雖說接著的口信說要至日暮時分方入城,可剛過晌午,穆清便催著阿柳再燒了艾葉水,又找來阿月替她重梳過發髻。

阿月麵色猶透著些許蒼白,神情瞧著還算自若。“好些了麽?若還不自在,待我去尋了趙醫士來看過,開幾劑安神平息的藥吃上一陣。”

阿月停下手中正梳起的一綹發絲,微微一笑,搖頭道,“並無大礙,阿月應付得來。娘子原說過,並非不瞧見便不存zài了,那些慘絕的事,卻並不因我躲著不想便沒有的,既如此,何故自欺欺人。”

穆清笑著拍撫了她的手,“你知曉這理兒,可見是個通達的。長久留你在我身邊,卻是埋沒了。”既說到了這一層,穆清不覺想多說兩句,“你萬莫多心,非是我要攆你,隻是眼下你已雙九,一年大似一年,這一兩年也少費心思顧著你們,我這裏雖有你的身契,卻斷無強留你終身的道理。”

阿月低垂下頭,放下手中梳著的穆清的發絲,蹙眉不語。

“平日我隻一味顧惜你樣貌心竅皆是出眾的,故不肯將你隨意配了人,倒因著這個緣故耽誤了你不少。如今你心中若有打算,便直管同我說,也好教我知曉你的心意,莫顧著扭捏。”

阿月垂眸怔了片刻,卻又輕聲笑了起來,重又挑起穆清的頭發,“娘子今日作個朝雲近香髻可好?”

穆清等她作答卻等來這麽一句無關緊要的,倒是意外,心下明白一時許也問不出甚麽話來,便望向銅鏡中點頭,“隻莫梳得太招搖,內斂著些。”

阿月靜默著擺弄了好一陣,直至她將最後一綹散發掖攏至發髻中,方才幽然道:“娘子待我之心,阿月怎能不明白,既今日問了,卻也不怕娘子恥笑我心氣兒過高,阿月確不甘草草嫁於一憨常莽夫。隻眼下未能有甚麽打算,還求娘子好歹再容我一兩年,從容計議了才好。”

倒真真是個心高氣傲的,卻也無甚不好,以她的出身若不多替自己掙巴些,又有何人會替她作打算,遠好過任人擺弄誤害終身。念著這一層,穆清也不再多問,點頭應允。

午後太陽正毒辣著,穆清便要往城門口去,阿柳攔了一會子,隻說,阿郎原不叫去迎,不若在家候著。這話卻越說越無氣力,她幾時安分隨常地聽候過阿郎的吩咐。便改口勸著說日頭正毒著,仔細曬壞了麵皮,再起一層曬傷的紅疹,過後沒法出門見人。這才截住了她往外跑的腳步,又退回院內,在蔽日處坐著怏怏地與拂耽延逗頑了一回。

及到日頭稍偏了西,卻再坐不住,喚了阿達套車出門。行到半程,距著城門尚有三二裏路,卻見城中的人俱往大道上擠,車馬人流一窩蜂地向城門口湧去。

“阿達,快些,怕是大軍要入城了。”穆清撩開簾幔催促道。

阿達甩開馬鞭,緊催了兩下,駕車的馬溜溜達達地小跑起來,左讓右避的,不多時便將近城門樓。

穆清從車廂內出來,與阿達同坐在車轅上,近旁的閑人呼朋喚友一路疾跑著往前趕。城內百姓最是不願錯過熱鬧的,此年歲中尋常大軍出入城門早已教人看慣了的,也不至於要奔走相告湊這熱鬧,必定是有些不尋常的才會如此。

車至城門口,竟不見有大軍入城的跡象,眾人仍是一氣兒地向前,望城外跑。穆清疑惑,向阿達道:“跟著去瞧瞧。”

出城門百來步便再無鋪整過的大道可行,前頭的大荒山腳下有一幅開闊地,遙遙地便能瞧見烏壓壓的一片,齊齊整整地延伸開去,大軍正於此地肅整。

穆清自車轅上昂頭瞧去,著實吃了一驚,“出戰時才整了二萬人馬,這前頭的,並不下五萬呀。”

“能有八九萬。”阿達探身望過,肯定道。

再往前行一段,沸反盈天的人群漸次靜頓下來,大有受了驚駭的意味,車再往前行不得,穆清拎起裙裾跳下車,在人群中尋著空隙往前走。

走不過一二十步,卻驀地頓住了腳步。空氣中飄浮著一股腥惡氣味,再往前走幾步,惡臭愈發濃重,周遭的人無不掩起口鼻,相互詢問,皺眉去尋氣味來處。

穆清掩鼻木然地向起挪動腳步,這腥臭刺鼻的氣味她已很是熟悉,心底大約也知道是甚麽。前麵有人急著向後退散,好幾人邊往回撤走邊扶腰捂腹地嘔吐,惡臭之中又添了幾許酸臭。

撥拉開最前頭的一層圍聚民眾,她眼前豁然開朗,眼前情形教她冷不防驚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連倒退了好幾步。

前麵一大塊空地上,兀地出現了一座小山,腥惡腐臭便源於此處,這座小山竟是以屍首層層堆疊而成。

天氣炎熱,堆屍的兵夫麵上覆裹著厚厚的布帛,屍堆四邊支架起粗竹竿,搭成一座吊架,支架四邊各兩名兵夫,正拉拽著粗實的麻繩往上吊起一具屍首。穆清抬頭看去,隻見那屍首渾身上下穿插滿了箭鏃,便是連頭麵上亦有十數支箭,全無完整的一塊皮,脖頸中套著麻繩,高高懸吊與堆壘成小山的屍堆正上方。

左右圍觀人群中幹嘔聲連連,稀裏嘩啦的泄吐聲中飄來陣陣酸腐氣,穆清從懷中掏出絹帕,捂在手掌中,掩住口鼻,舉目向另一側搭起的高台看去。高台正中肅穆地端坐著唐國公,下首兩邊是虎賁郎將王威,及一臉淡漠的李世民。

穆清在高台上掃視了一圈,唐國公身後立了一整排的大小郎將,個個麵目嚴峻。郎將們身後的陰影中,一個玄色戎袍,僅皮革輕甲護心口的頎長身形,負手而立。她急切地向那身影望去,凝視了他好一陣,見他當真如賀遂兆所說的安然無損,捂在絹帕中的嘴唇不禁微微上揚起來。

圍擠在頭裏瞧熱鬧的,盡是男子,故突然從後麵分撥開人群,走上前一名身形嬌柔的女子之時,杜如晦一眼便瞧見了。

他心中自嘲一笑,果真是白囑咐的,原恐這醃臢景象惡心驚駭到她,特意遣人送口信不教她出城相迎,傳話之時他便同自己說,依著她的性子,如何會乖巧聽話地隻在家中候等。現看來,所料當真不錯。

左右前麵這出降服叛軍的戲碼同自己毫無幹係,杜如晦樂得從中遊離開,饒有興致地去細瞧下麵站著的那看起來嬌滴滴的女子。

卻見她眉宇間雖帶著嫌惡,倒並不十分驚慌,隻將那堆成小山的屍首,連同懸吊在屍首山上,紮射得如同刺蝟一般的匪首屍體平靜地掃看過。

旋即向高台上看過來,乍見他時,眼中的冷清忽地煙消雲散去,當著這尋常男子尚不能忍受的驚悚場麵,她眼裏竟泛起流轉的眼波,細密的情意,一旁的煉獄慘景,全當不存zài一般。

兩人互凝視了片刻,無聲的笑意在各自心間化開。

唐國公倏地自高台上的高椅上站起,格擋開了兩人的視線。他緩緩上前兩步,宣讀了一番奉旨討逆檄文,昭告了那萬餘屍首,及懸吊的匪首的罪孽,百姓許是從驚駭中緩過了些,俱歡動起來,更有撫掌高呼頌讚王道的。

被持刃的兵卒層層圍著的六萬匪寇不敢出聲,為首的幾名領將均瞪目憤恨地怒視向高台。唐國公陡然轉向烏泱泱的那一大片,提拔起聲音,洪聲道:“民心所向,汝等有目共睹之,有耳同聞之。速受降於王旗方是正道,切莫因一己私念,毀了弟兄們的生路。諸位家鄉的鰥寡孤獨還嫌不多麽?必定要寧死不降,添作異鄉新魂的,教家中父母無所養,妻子無所靠麽?”

台下眾兵夫有些垂下了頭,有些左右旁顧,有些悄然去看原領帶著他們的將領。領將們則仍舊恨恨地瞪視高台,抑或滿麵哀色地望向渾身箭鏃的屍首。

唐國公俯視了幾圈,沉肅著臉,退坐回高椅之上,目光向下首的李世民投去,見他漠然地端坐著,如入無人之境,不抬眼亦不作聲。

他自昨晚開始,便一路斷拒接收這六萬降兵,隻推說年輕統帶不了如此眾多的兵將,唐國公如何不知曉自己兒子的心思,隻怕是瞧不上這些一擊即破的敗兵,有意推拒。二郎年輕氣盛,主張又極大,自竇夫人離世,父子間更是疏離了一層,相較於一向乖順俯首帖耳的大郎,唐國公對二郎總無端地生出些不喜。

罷了,既他執意不受,隻待上奏後,明著往東都趕,暗地裏送往河東大郎處,報稱個途中散逃了事。唐國公心內不快地一歎,轉過眼去。

隔了片刻,日頭更薄了些,不多久暮色便要合攏起來。虎賁郎將王威自坐中站起,走至高台邊緣,極不耐煩地揮手指向屍堆小山,“男兒做事無需多扭捏。隻給一句痛快話,降,立時依禮好生葬埋了他們。不降,有的是煙硝猛火油,登時便可教他們挫骨揚灰。”

“還有他!”王威抬高手,指向懸吊起的匪首屍身,“倘還不降,先放下他來,細細碎碎地剁了,予犬分食!”

霎時沉默蔓延過整個人群,無論是俘兵還是圍觀民眾,無一不被唬得掉了神智。便是連曾親眼瞧見過以人飼犬的穆清,亦被他這粗暴悍戾所懾。

安靜不足半刻,俘兵中忽有人高喊道:“降了!”緊接著喊降聲四起,連成一片,即便有倔強生硬的,見大勢所趨,也說不得甚麽,不過哀歎一聲,跟著一同降了。

隱在陰影中的杜如晦向那虎賁郎將瞥去一眼,眼中寒意陡然而起,這般老辣果決,豈能留他至起事那日,隻怕是要盡早拔除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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