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三十章 揭竿而起(九)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221

賀遂兆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麽,亦不知要說什麽,帶著馬韁怔立在原地。

“你要呆駐於此瞧這駭人情形到幾時?還不快遣人收拾了這一地糟爛,另再安排些人先將長孫夫人送回城中。”穆清在他身後淡然道,聲音中的慌張哀懼全然消失,仿佛在她舉袖拭淚的時候,一同幹幹淨淨地擦拭了去。

賀遂兆伸了手到眼前,若不是方才承接的那一滴眼淚尚在他的食指指背上未幹透,他倒真要疑惑剛才她哀哀啜泣的一幕是否真的存zài過。

賀遂兆命人進林子去接出眾人,穆清下了馬,自往林子外頭走去,林外的狼藉更是教人不能目視,一個時辰前尚是一幕施粥濟民,饑餉暫緩生機重回的祥和形景,僅僅一個時辰,幾個熬粥的大釜倒扣在地,篷帳早不見了蹤影。

在她入密林前地上到處橫躺著饑民的屍首,至少大多仍是全屍,千餘鐵騎踏過,此刻再看肢體殘破,腦髓迸裂,血肉模糊的與土地融在一處。

她癡癡地呆立於小河邊,小河那一邊不遠處正有兩個大石臼穩穩地放置在那處,一絲冷笑慢慢地爬上她的唇角,那大石臼不日前或還和骨舂搗過孩童屍首,轉眼喪了心性的分食之人,皆成了滿地的爛肉泥,那些踏爛饑民的流寇隨即又盡數喪命於林中,成了刀下新魂。卻不知黃泉路上他們可還會互相怨恨。

阿爹時常教導人命貴重萬分,不得輕yì糟踐。阿爹定是從未親睹過這慘絕人寰的修羅場。穆清沉沉吐出一口濁氣,隻覺自己的心腸之外迅速包裹起一層硬冷。

身後尖叫聲連連響起,她回頭望去,賀遂兆正親領著一眾內眷仆婦從林中走出,一麵走一麵向兩旁劃拉開屍首殘體,辟出一條道來。有幾個膽小怯懦的已然不能自行站立,另有男丁家仆架扶著在走在後頭。

長孫氏戴著帷帽,皂紗遮麵,手中一方絹帕捂著口鼻,由兩名仆婦攙扶著走在賀遂兆身後,隻勉強穩得住腳步罷了。穆清往人群中去尋阿月,掃視了兩圈方才見著她低頭於人後默然走著,瞧著倒是鎮定,待她抬頭才望見她麵上布滿著淚痕。

穆清拂去心頭一應心緒,往那隊中去與眾人匯合。來時的車駕毀了大半,勉強拚湊出兩駕能坐得的,先安排了夫人娘子們坐了,眾仆隻得在地下隨行。穆清牽過一匹馬來,剛要翻身上馬,卻見長孫氏自頭裏一駕車中探出頭來,向侍婢吩咐道:“請顧姊姊來同坐了。

穆清依言坐入車中,一路不語,隻不斷地提醒自己,河津叛亂已平,剩餘的千餘逃賊亦盡數剿滅了,許是明日,唐國公便可搬兵回晉陽城,明日便能見著杜如晦,隻需見著他平安歸來,萬事皆可拋卻去。

“顧姊姊?”入了城後,靜默了一路的長孫氏似是緩過氣兒來,忽然開口輕聲探問道:“那些賊兵……你卻是如何破了他們的?”

穆清好容易將心緒帶出了那一場殺戮,實不願再想起那些,因著她問不好不搭理,便隻輕描淡寫道:“曾有幸見過二郎率玄甲軍擊破突厥騎兵,不過迫急了仿著他的法子盡力試一試罷了,再有死士們驍勇悍猛,這才掙出大家的命來,實與我無多大幹係。”

長孫氏無聲地點點頭,欲言又止了半晌,又提起話來問道:“我見顧姊姊鎮定從容,那,那慘象……當真無懼麽?”

“駭怕,怎會不怕。”穆清苦笑笑,“見多幾回,慣了便無懼了。猶記得首次見殺戮,便是夫人婚儀過後,往金城郡去的途中……那時,我遠不如夫人這般鎮定忍耐,立時便唬懵了,動彈不得,癱軟著坐了半晌方回過神來,極是狼bèi。”

長孫氏不再接話,二人沉寂了片刻,快到穆清所居的宅子,她剛要開口與她說些別過的言詞,未待開口,冷不防長孫氏張口道:“我瞧著那賀遂兆,待顧姊姊很是不同。”口吻聽著隨意,穆清豈能聽不出她這一句已盤桓了一路。

念著長孫氏年紀尚小,她不願同她在口舌上計較,亦不想她在這一問上糾纏不清,當下隻淡然道:“賀遂兆與克明同為李公親信之人,較之李公本人及其餘子嗣,他二人待二郎亦很是不同。此不同於夫人所說的不同,確是一般無二的,若當真要明辨起來,隻怕……”

“原是我年輕不懂事,又十分著緊姊姊,怕賀遂兆對姊姊有所不敬,才多此一問,姊姊莫要多心。”長孫氏算得是個心竅玲瓏的,乍一聽穆清的口吻,忙一句一個姊姊,拂過話頭去。馬車驟然停駐,她支開窗格,向外瞧了瞧,“喲,顧姊姊到了。”

穆清向她略欠了欠身,“夫人今日受了驚嚇,實是勞累了,回去好生歇著,莫多憂思。”

長孫氏客套過兩句,自回府不提。

穆清帶著阿月快步走回宅中,一進門便急急喚阿柳取幹艾葉煮水要沐浴,她不進屋也不許阿月進屋,隻在院中坐著,候著沐浴。

直到整個人悶頭浸沒入散著淡淡艾蓬香氣的清水中,她才覺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退散了去,仔仔細細地洗了頭發,搓開發絲反複嗅聞過,確認了沒甚麽氣味方才罷休。阿柳在一邊悶頭瞧了她許久,問她隻說是在城外遭了賊寇,廝殺一場沾了血氣,教人覺得惡心,又叮囑阿柳將那身湖綠色的胡袍拿出去棄了。

阿柳還待要細問,聽她這麽一句,登時閉了口,大約也能猜測到些。閑坐了一會子,忽想起甚麽來,未開口先笑眯了眼,“晌午有人送了口信來,說阿郎約莫明日暮時隨軍入城。”

穆清麵上漾開淺淺的笑意,“可說了時辰?明日我好去城門迎他。”

“傳話的人……”阿柳遲疑著道:“卻說是阿郎的意思,不教你去城門迎他,隻在家中候著。”

“這是何道理?”穆清疑惑地自水中直起身子,趴伏在木桶邊緣問到。

阿柳哪裏能知道,隻一味搖頭。因怕水涼了令她著了冷,遂催著打發她趕緊起身穿戴齊整了去用晚膳。

穆清皺眉搖了搖手,“莫替我置備晚膳,隻過一碗烏梅酸漿來。”

若不是方才阿月亦說吃不進食,隻想些酸冷的,阿柳指不定要疑心穆清是否有了喜訊,眼下她隻暗自嘀咕,“怎的一個個皆不思飯食,到底是遭了甚麽了。”

距晉陽城仍有三四十裏,天色擦黑,再行不得路。十萬大軍在山穀外的遼闊地駐紮下來。白帳點點,篝火營營。

出城征討時僅集了二萬兵夫,現回城竟成了十萬之眾。二萬原帶去的兵夫損傷不多,加之降了的一萬餘賊寇,便有三萬。六萬被繳除了兵刃一路羈押著,硬是不願降服。另有一萬卻是在板車上層層堆疊著。

杜如晦自唐國公的主帳中出來,外頭一堆堆的兵將圍坐,見他皆揚手向他招呼,邀他一同坐下說話,他笑著一一點頭應過,婉拒了他們的相邀。

明日便要入城,這六萬不願降服的卻教唐國公頭痛了一路。按著杜如晦的主張,既不能使之服,便棄之不用,隻管扣押著,遣人往東都皇城去討要個主意,隨著朝堂的意思來處置,該坑埋便坑埋了,該斬殺便斬殺了,該押送至東都充作兵役的便押送了去。

唐國公卻萬分舍不得這六萬人馬,執意要私昧下,且不說中間夾著一個虎賁郎將王威,一言一行皆在他督視之下,便是有法子瞞過王威,也得要這六萬人眾肯降服了才可行。杜如晦抱定了主意不願再白花費心思,隻隨了唐國公的意思便是了。

月已升空,使這夜色中的萬物皎亮能視,杜如晦獨自踏著月光,在營地中四處轉動,莫知莫覺地便走到了營地邊緣,那一長溜的板車附近。已是初夏時節,天氣奧熱,板車上堆疊著近萬遭斬殺的叛軍屍首,放置了兩日已開始發散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杜如晦背負著手,站立在這一溜的板車前怔怔立了好一陣,黑暗中忽有人出聲道:“父親仍是堅持要效仿楊廣行事麽?”

“勸了數次,李公執意如此,我亦無法。”杜如晦無奈道。

李世民自黑暗中緩步走出,同他站在一處,瞧著那些板車上的屍首,“靠這些,便能教那六萬人服了麽?”

“教人屈身不難,要人心服卻要耗費許多心思。可還記得當日如何收攏起的玄甲軍?”杜如晦漠然道:“那六萬人數雖多,卻皆為烏合之眾,一擊即破,遠不敵五百玄甲軍,收之何用,不值得白耗費一番心思。倘或李公命你收編了這六萬人馬,切莫應下,想法子推卻了。”

“這是為何?”李世民驚問。

“他們心中藏懷舊主,便是降了必不十分誠服,怎堪用?用兵大忌。隻怕日後招惹了事端,更要渙散了你麾下軍心。”杜如晦道。

李世民垂頭點了幾下,隔了片刻,又抬頭道:“接了賀遂兆的消息,今日在城郊剿滅了千餘亂軍,正是前日突圍躥逃的那些。恰遇著她們在城郊施粥……”

杜如晦驚轉過臉來,“賀遂兆隻有五十武人隨她們出城,如何剿滅千人?可都無恙?”

“俱安然無恙。”李世民笑道,“七娘布排的陣,待明日歸了家,杜兄自去細問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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