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揭竿而起(八)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474

片刻功夫,賀遂兆帶著眾人隱身入幽暗陰影中。時值初夏,高大的樹上冠蓋已長全,將外頭的陽光遮擋得嚴嚴實實,入林百米,已然如同暮色低垂。騎行的俱已下馬步行。

林中除卻驚起的鳥雀撲棱起翅膀的聲音,便隻有眾人踩踏著枯枝碎葉的喀嚓悉索聲,另有幾名侍婢女眷因受了驚嚇,低低嗚嗚地抽泣。

“那些是甚麽人?”穆清輕拽了一下賀遂兆的衣袖悄聲問道,“兵刃雜亂,陣勢亦不成章,不像是正經兵將,見人便混砍一氣,凶悍得緊。”

“自是起了事的流寇。”賀遂兆答道,擰結著眉頭頓了一頓,遲疑道:“卻又不似普通賊寇,這般殺急了眼的,且以這人數來看,不多不少千餘人……隻怕,隻怕正是河津突圍躥逃而來的那一股流寇。”

近旁有耳尖的仆婦乍一聽見賀遂兆的話,禁不住失聲驚哭了起來,口中含糊不清道:“這可怎生是好,這可怎生是好……”這一哭,周圍聽見她這話的俱跟著驚慌啼哭起來。

穆清皺眉掃視過一圈,長孫氏大約已穩下心來,靜默地跟著眾人往前走,一隻手扶在腰間,正牢牢地握著她那隻小巧的琉璃瓶。

“長孫夫人……長孫夫人?”穆清連聲喚了她幾次,方才聽見,駐了足回頭望她。“夫人若是能夠鎮定,不妨束管束管仆婦侍婢,莫教她們慌亂,哭泣聲兒大了,教林子外頭聽見有婦孺的響動,怕是要毫無顧忌地衝將進來,屆時大家不得活命。”

長孫氏忙點點頭,肅板起臉,喝止驚泣的眾人,“還不速速噤聲!若有哪一個不能自持要帶累旁人的,便隻得先棄了她。”音量雖不大,且嗓音中尚帶有兩分驚顫,到底是替代著竇夫人主家的娘子,眾仆一個個皆按下了哭啼哀泣,便是有一時忍不住的,也使勁捂了自己的嘴,再不敢出聲的。

林子外麵聲響已隱約能聽見,“至多再有一炷香的功夫,亂賊便能到林子邊。”賀遂兆側耳傾聽了一陣,凝重地望了望穆清。

“他們……”穆清向輕甲裝身的死士投去一眼,“一人能擋幾人?”

“尋常兵勇能抵三五人,草寇雜流的,以一敵十亦可。”賀遂兆道。

“以一當十,也隻得擋殺五百。尚有五百不能敵,你方才臨河候立著,是想要他們同你一道赴死麽?”穆清略有些氣惱道。

“那又何妨。我見你尚未入林,雖不能敵,拖延一陣直至你跑入林中,卻是能辦到的。”賀遂兆一臉的理所應當,壓低聲音,“替你赴死,我甘之如飴。”忽而又現了喜色,“你急喚我回頭,可是不忍見……”

穆清頓然嗆了聲,當下緊迫,不願與他多辯,不耐地揮了揮手打斷他,急促問道:“可有絆馬繩索?”

“有。”

“硫磺煙硝一應放火用器?”

“亦有。”

“五十死士必要保準了每人殲賊十名,餘下的我自有法子料理了。”穆清說著往林外方向匆匆瞧了一眼,馬蹄踏地的轟隆之聲似又近了一些,她焦灼地拉住賀遂兆的衣袍,“可能保準了?”

賀遂兆轉向那五十餘人,“都聽到了?”

死士們並不答言,隻漸次從背後抽出長刀,一個個撕下戎袍的下擺,平靜地將長刀刀柄握在手中,另一手持布條往握著刀柄的手上纏去,直將刀柄同手掌緊縛在一處。

穆清連點了幾下頭,從家仆中快速點出幾名健壯鎮定的,命他們拿上絆馬繩索、硫磺煙硝等物,跑向林子邊緣處去鋪排下,又囑咐了長孫氏帶領著餘下的眾人在林中原地靜候,萬莫出聲慌亂跑將出來。

賀遂兆領著五十餘人重又翻身上馬,至密林口均分兩組,往左右兩側散開,呈包攏之勢。弓弩手分前後兩隊,一字排開,均在箭鏃上撒了煙硝,塗抹過一層猛火油,個個皆緊繃著身子,隱匿在粗大樹幹後頭,架著箭弩隨時待發。

一qiē俱備,林子內重又安靜下來,仿佛甚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驚起的鳥雀又陸續回到樹冠間,隻偶爾響起的一兩下馬打響鼻兒的動靜,教眾人提調著的心猛顫一顫。

林外隆隆的馬蹄聲幾乎同時弱下來,林外的人似乎正猶豫徘徊是否要入林中。穆清與賀遂兆同一騎,坐於他身後緊拽著他的躞蹀革帶,心內默禱但望那夥強人疑怕陷阱,萬莫踏入林中,手心中不覺捏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冷汗。

“莫怕。縱是拚上性命不顧,我定是要保你無恙的。”賀遂兆扭過半邊身,低聲道。

穆清甩開手,將手心往衣袍上擦了一擦,瞟了他一眼,撇撇嘴,“哪一個怕了,哪一個又要你拚上性命了。”

話音甫落,林外馬蹄踏地聲驟起,正衝著密林方向來了,樹冠中的群鳥再度被驚起,呼啦啦地一齊振翅衝飛上天,吱嘎亂叫。穆清心中狠咒一句,蠢人,生路不走偏往死套中闖!

“來了!”賀遂兆短促一呼,林子邊緣所有人俱將手中所持之物又握緊了幾分,瞪眼盯著林外方向。幾道絆馬索已牢牢釘在了粗壯的樹幹上,弓弩手又將弓弩重端了端穩實,挑點出的那幾名家仆手中火折子亦皆齊備在握。

衝在最前頭一輪的馬腿馬蹄俱已能見,穆清不禁將賀遂兆的躞蹀革帶抓得更緊了些,緊盯著拉起絆馬索的位置,估算著最先踏進林子的馬匹的步速,心中默數,一步,兩步,三步……不多不少,正數到原設算好的第六步上,馬嘶驚起,轟倒、叫喊聲迭起。

“吹火折子點火!”穆清大聲向家仆與弓弩手喊道。

一息之間點點火光四起,每一支箭鏃上均燃上了火頭,第一隊的弓弩手穩穩地盯著前麵人仰馬翻的一片混亂。賀遂兆取過一張大弓,亦拉開弓弦扣搭上一支燃著火苗的鳴鏑。

“瞧見那為首的沒有?”穆清在他身後寒著聲道,“先將他射殺。”

賀遂兆目測著距離,將弓弦更拉開兩分,聚眉盯瞄住為首的賊寇。那匪首見遭了絆馬索的埋伏,急忙勒住馬韁,俯身細掃看一邊,振臂高呼,“兩邊並無繩索,往兩邊入林!”

已然吃了虧仍要入林,真真蠢笨至極。穆清咬牙向賀遂兆道:“可看準了?”

賀遂兆默然一點頭,手上加上了十足的力道。

“放箭!”她凜然低呼。

一支帶著火的鳴鏑呼嘯而出,箭頭的火苗迎風高燃起來,裹挾著尖銳的嘯聲,劃破密林中的幽暗,正中匪首心口,帶著煙硝猛火油的箭頭在穿過他心口的瞬間,亦在他衣衫上燃起了火,隻見他捂著心口蜷縮著身子,翻跌下馬。

幾十支燃著火的利箭緊隨著那支鳴鏑紛至遝來,箭無虛發,盡皆射中賊寇,須臾間賊寇的兵馬中燃起了大火,滾地慘呼者連連,沾帶上近旁的人,又惹起一片火焰。後頭餘下的賊寇因突遭伏擊,又失了渠魁,難免淩亂雜遝起來,方才聽得那匪首高呼要往兩邊入林,便亂湧著昏頭昏腦地向兩邊散開。

賀遂兆向一邊丟開大弓,翻手抽出長刀,扭頭向穆清道:“抓緊我。”言罷高舉長刀指向兩邊糟亂無措的賊寇,無須多言語,長刀緊纏於手的死士們幾乎同時催動胯下的馬,悍然猛衝上前,手起刀落處血花四濺。

穆清瞧著此時情形,她要先撤回長孫氏那邊已然無望,若再將賊人引入密林內她們藏身之處,恐裏頭無人能幸免,便隻得橫下心,穩住身子,牢牢抓住賀遂兆,跟著他們一同衝入這血腥獰惡的修羅場中。

濺起的血水劃落到她的衣袍上,哀嚎慘叫聲聲刺入她的耳中,恍惚中她的神思竟遊離於外,不合時宜地憶起了那年西行出塞往金城郡的途中,村野客棧中,遇著李建成的親隨,追著要誅殺她,賀遂兆握著她的手,一刀刺穿那親隨的喉頸,亦是這般汙血飆灑,那形景經年後如今想來恍若夢中。

她於賀遂兆身後顛簸了好一陣,胯下的馬逐漸平靜下來,耳內的嘈雜亦漸消褪,想來大約這場砍殺已近終了。

探頭望去,那情形卻教她渾身一凜,滿地橫躺的屍體,死相各異,有怒目圓睜的,有驚懼畏恐的,有麵無表情的,再往前一些,更有方才被燃火的箭鏃射中,黑乎乎燒焦蜷縮的屍首,有幾具燃得並不十分厲害的,猶能見那猙獰可怖的麵目。

她膽寒心驚,顫抖著自胸中呼出一口氣,緊緊地闔上雙眼。

“這境地,不看也罷,免得心懼。”賀遂兆回頭瞧了瞧她緊閉的雙眼,好言相慰。

穆清仍閉著眼,喃喃低語道:“這場景又非初見,早祛了懼怕,教人心驚的卻是,這遍地的慘相竟由我一手鋪排了,罪業深重……”一行眼淚自她緊闔的眼中滑出,跌落到地下,摻著地下黑紅黏稠的汙血,化入泥土中。

賀遂兆從右邊扭轉過身,舉起手臂,遲疑著伸出右手,眼見著她的眼淚滑下,終不敢去碰觸她的麵頰。躊躇間,又兩道淚水滑下,她緊咬起嘴唇,下巴不能抑製地微微顫動,竭力隱忍著不教自己哭出聲來。

他再不能自控,探出手指去拂拭她麵頰上的淚水,溫潤的眼淚落到他的食指和拇指上,有如灼燒,直痛到他心底。

卻不待他的手指有機會去承接第二滴眼淚,穆清驀地睜開雙眼,向一側避開他的手指,抬起手臂,就著胡袍袖口上幹淨未沾上血汙之處,三兩下拭去殘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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