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揭竿而起(七)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121

轉眼施粥已過七八日。

穆清每日在城郊忙得筋骨俱散,暮時回宅,任是拂耽延如何急急地繞膝喚姨母,皆無力抱上他一抱,有一兩次,沐浴中途,便靠在桶邊昏沉睡去,險些整個人滑落水中。唬得阿柳再不敢在她沐浴時離她身側,晚間自是一挨著衾枕便睡。

次日至篷中又前後裏外地奔忙,搶著家仆的活親自作,倒教長孫氏帶來的一眾仆婢戰戰兢兢,每每她強接過他們手中的活計時,他們邊隻得垂頭端手地跟著,決計不敢真去歇著。

賀遂兆抱著雙臂閑立於一邊,嬉皮腆臉地向她說:“你將仆婢們的活盡包攬了,豈不是斷了人生計,造業障了不是。”

穆清乜斜他一眼,無意答他的話,自顧自地盡力搬起一筐簍浸洗過的稻米,怎奈筐簍過沉,她下腰使了兩次力皆未搬抬動。賀遂兆伸過一隻手,搭在筐簍邊緣,替她搬抬起一大半,“要往哪處放置?”

穆清麵上不帶一絲神情,隨意抬手一指那口大釜,兩人便同搬著筐簍往那處去。

賀遂兆一麵走一麵輕聲道:“杜兄在河津一qiē盡安好。”

因了這一句,她方才轉頭去瞧他,臉上立時浮現起一絲說不清是急切還是興奮的神色,“可說了幾時歸來?”

賀遂兆卻定住了腳步,直直地盯著她的臉看了半刻,“除開關乎杜兄的事,你當真不願同我多說半句麽?”

穆清垂下眼眸,默默搬抬著筐簍的另一側,靜立在他跟前,他幾欲抬手將她拉扯到眼前,好好的問一問,可還曾記得餘杭破廟中相贈的那塊粔籹,假若能早於杜克明遇見她,假若在東都第二次見她時,她尚未婚聘……

終究是問不得,他極怕她笑著搖頭的神情,強抑住了心底暗湧的這股激蕩,定定佇立,一動未動地凝視了她一陣,兀自搖搖頭,苦笑一聲,“眼下大捷了,尚有千餘人不願降服,突圍而出,隻待這一兩日剿平了,也便回來了。他既平安,你亦可安心,不必每日將自己勞累到無暇掛慮他。”

穆清牽起一個淺淡的笑容,輕聲道了句“多謝”,轉身要走。

賀遂兆撇了撇嘴,無奈又浮誇地一笑,“‘多謝’二字,可是價值千金呢,七娘是打算每次都以這千金二字,來應付……”

他猛地帶住油嘴滑舌的語調,瞬息之間臉色劇變,仿佛曠野中驚覺狼豺虎豹的鹿一般,霎時警覺。穆清尚未看清他的臉色,便被他一把拽過手臂,往前一推,便聽他聲音陡然變得凜冽,“走,快走!往林子中去!能跑多快便跑多快,盡kuài!”

穆清被他向前推了一大步,再抬起頭時,已驚見幽暗的林中,舉著強弓硬弩的武人,盡數從粗實的樹體後頭顯出了身,端持著箭弩的架起了胳膊,握大弓的已拉開弓弦,搭上三支連發的飛箭。個個俱嚴正以待,如臨大敵。

她的腦中瞬時劈過數道電光,腳下的地隱隱傳來隆隆的撼動,心知必是不好,身後馬蹄聲喊叫聲,與第一聲慘叫幾乎同時響起。腳下邊往林中跑,邊轉頭撇臉望去,不知從何處馳來數十騎衣衫襤褸的強人,提著陌刀馬槊,長矛寬刀,甚麽樣的刃器皆有。

賀遂兆已然躍上了一匹馬,呼哨聲連響數遍,左右林中躥躍出五十來騎隻以皮革護心腹的輕甲騎兵,手中並無馬槊等長刃,一個個漸次從背後抽出長刀,馳迎向那些強人。

區區數十騎何來的大地撼動,隻怕這數十人僅是探路充作斥候之用,接後必有大批人馬。穆清眼見著賀遂兆僅帶了這幾名輕騎衝躍上前,心口霎時騰起了一道灼燒感,心頭的烈焰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焚盡,呼吸亦變得短促迫切,頭腦僵持了無法思考,她猛地閉了閉眼,用力甩了甩頭,此時恨不能有冰塊融下水兜頭痛澆下來,好教她速速地平靜下來。

距施粥篷帳略遠的流民四散奔逃開,嘶聲喊叫此起彼伏,馬上的強人見人就胡亂劈砍一氣,有摔跌在地下的流民來不及站起身,便教馬蹄狠踏於地下,筋骨斷折,肚穿腸流,不及慘呼出聲便已斷了氣息。

長孫氏!穆清頭腦急冷下來後,第一個念頭便是她。她決不能有甚麽好歹折損,她是霹靂堂長孫家族最為珍視的嫡女,若失了她,便失了震懾北疆突厥的力量。

於是她驀地停下往樹林奔跑的腳步,轉回身,又往篷帳那處跑去。滿地四散亂竄的人,男女老幼,尊貴的,卑賤的,全混在了一處。穆清邊跑邊四處掃視,尋找長孫氏的蹤影。

未見著長孫氏,卻見阿月麵色慘白,慌張驚懼地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尋摸不到方向。幸而這兩日為方便動作,穆清教她換了一襲胡袍,此時才不至於如那些著了襦裙的女子一般,跑幾步便要被裙裾絆倒。

穆清疾步跑到她身邊,一手拽過她胡袍上的翻領,“阿月,阿月!”阿月哪經曆過這場景,隻一味慌神無措,目光渙散,本能地想跑,卻不知往何處跑。

穆清著力在她的手背上狠狠擰了一把,劇烈的痛感使她的眼神倏地聚攏到了穆清臉上。“阿月,快用力深吸幾口氣,定下神來聽我說。”

阿月依言猛吸了兩口氣,盡了全力聚起注意力。穆清伸手指向身後的密林,“林中有人守備,隻往那處跑或可保命。你快一路跑去,見了與咱們同來的人,便將那林子指予他們,告知眾人盡力往林中跑。可聽明白了?”

阿月用力點點頭,忽又抬頭睜大眼問道:“怎的娘子不與我同去麽?”

“莫囉唕,快跑!我立時就來了。”穆清翻轉過她的身子,往密林方向使力推了她一把,“帶著大家同往,能救得一個是一個,快!”

阿月遲疑了一息,掉頭便往林中跑,一麵跑一麵去拉拽跌倒在地的婢女,大聲呼喝著大家往林子裏去。穆清這才又回身,往亂哄哄的人群中去尋長孫氏。

待她瞧見長孫娘子時,她顯然已驚駭過頭,呆懵地與一名侍婢擠躲在尚燃著的大火的鐵釜後頭,火光跳躥,映出她張惶恐懼的神情,圓睜了雙目,臉上爬了數道淚痕。

穆清邊使上全身的力道,左右分推開障路的人,邊發力奔向她。眼看著就要夠到她,冷不防一匹馬從一側奔馳而來,馬上的大漢瞪目高舉起長矛,向躲在大釜後頭的二人刺紮過來。穆清隨地抓起一塊石塊質感的硬物件,剛要拋打出去,突然憶起英華曾同她說過,如平地遇騎兵,襲人不若襲馬的話來,便使力向那大漢坐下的馬投擲過去。

這一下,正打中那馬的腦袋,馬嘶鳴一聲,左右搖擺了幾下,那大漢隨之晃動起身體,不得不分神穩住馬。趁著他這一息的分神,穆清一把握住大釜內的大鐵勺,向長孫氏高喊了一聲,“緊走著!”翻手滿滿地舀了一勺沸滾的燙粥,雙手持握住鐵勺盡力朝那大漢撒潑過去。但聽得一聲慘痛疾呼,那大漢黏得滿頭滿手的粥米,拚命拂甩,黏糊糊的稠粥哪裏就能甩脫幹淨了,他連連呼燙,雙手捂著臉,翻跌下馬,痛得於地下直滾。

穆清衝著長孫氏大呼:“快走,往那邊林子中去。”一麵伸手拉著她倉猝奔逃。奈何長孫氏教襦裙的下擺絆得跌跌撞撞,如何都跑不快。

身後的嘈雜平息了不少,有那麽一刻仿佛一qiē皆消靜了,也就那麽短短一瞬,頃刻間,隆隆聲在她們背後轟然而起,穆清於匆忙間回頭放眼往遠處望去,那數十打頭探路的,已幾乎盡數被砍落馬下,滿地橫屍,故而方才頓消停了不少。

然更多的人馬爭先恐後地打馬而來,如一股潮水奔湧,少說千眾,土地震顫,喊聲如天邊的悶雷由遠漸近。賀遂兆一手持著長刀,一手勒緊馬韁,屏息靜立於河邊,那五十餘死士皆緊隨其後,向兩翼散開。

從穆清這兒望去,來犯的人馬猶如巨盾,賀遂兆與那些死士,便如小匕對峙巨盾,了無勝算。瞧那情形,竟大有飛蛾投火之勢,瞧得她的心直往下沉,她雖不喜他,時常冷麵冰言以對,到了此時,卻忽然起了急切,萬般不願眼見著他赴難,一時之間再顧不得其他,放開長孫氏的手,回過身深吸一口氣提調至喉嚨口,放盡聲量高喊,“賀遂兆!”

隻這一聲,遠處的賀遂兆驀地回頭,向她望來。

“回來!”她又提起一口氣,高呼:“賀遂兆,你回來!”嗓音已現嘶啞,喉中拉扯般的疼痛,再呼喊不動,隻得連連比劃,向他招手示意。

賀遂兆毫不猶豫揮手收攏兩側的死士,撥轉馬頭往她站立處疾馳而來。及到近前,並不帶慢馬速,隻在馬上向她伸出手去。無須言語,穆清果決地探手抓握住他的手腕,握到他手腕的刹時,整個身子被大力提起,下一息人已在馬上坐著“抓著我。”賀遂兆轉頭短促低呼。

她甫被拽著躍騰上馬,並未坐穩,猛一個慣衝,連人帶腦袋撞在了他的後背上,忙伸手抓牢他腰間的躞蹀革帶,卻顯覺他腰背一僵。

她無暇多顧,回頭去看長孫氏。她與那婢子均已被人帶上馬。於是她穩下心神,暗啞著喉嚨,在後頭向賀遂兆大聲道:“直往那林中去。令弓弩手亦退散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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