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揭竿而起(六)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876

孫娘子正經備辦起事來,極是強幹。自穆清那日與她說了支篷施粥的事,不出三日,她已遣了人來說一應俱備,邀穆清介時同往。

送口信的人巴巴地跑來時,穆清又立在屋內迎光處,悶頭擦拭那具細鱗甲,身邊放置著新備下的玄色戎袍,心緒沉得如同萬朵烏雲翻滾。

饑荒連年,城外戰事又起,今春以來竟未安生過幾日。那些個一萬幾千的草寇,隨手或剿或收,倒也不太費事,隻這一遭,報稱河津已聚眾七八餘萬,李公忌憚上一次雀鼠穀之圍,又倚重二郎的玄甲軍,此番便他率軍在頭裏正麵迎敵。

阿柳來問她見不見傳信的家仆,她沒好氣地嘟囔,“二郎出戰,怎從不見她憂懼過。”一壁說一壁揮手,“你替我聽著罷,也不必來回我,打發了便是,晚些時候再說。”

阿柳領了意思自去打理。杜如晦啞然失笑,踱至她身後,探手將她整個人圈摟起來,“出戰的將士眾多,若每家的婦人個個皆要憂懼抹淚,豈不是整座成都要遭淚水淹了,待那時也不必戰了,隻將城門一開,順水衝淘幹淨了便完了。”

穆清佯怒著推開他的手臂,回身麵向他,“我卻與你說句正經的,萬要小心護著自己,莫同我嬉皮笑臉的打諢。”

“且不必說我,我亦同你說句緊要的。”杜如晦按扶住她的肩膀,低頭肅然凝視著她,“城外饑民已然餓急喪了人倫,見你們有糧米,必有人要造出些事端來,倘知曉其中有顯貴內眷,再起了歹意……”他教自己的念頭唬了一跳,皺起眉頭再不往下說。

“正可拿持住了,以此作挾,使唐國公開城門放糧麽?”穆清替他說完了後半句。

“你莫去。”他放開她,背身走開。

穆清噎了少頃,搖頭道:“我既替她出了這主意,又怎有不去的道理。好歹多帶些人,震懾著些也就是了。”

杜如晦仍是不甚讚同,轉身走回她跟前,雙眉擰聚起來,“穆清,你不知那些餓急了人的厲害,當真……”

她一手遮掩在他唇上,又高抬起另一手,輕按在他眉心,柔聲笑說:“同去的女子好幾位,若每家的夫郎個個皆要擔驚憂慮,攔截著不允,豈不是再沒人去施粥了,待那時倒也不必去了,隻將城門一開,遣人去將盡數餓死的流民拉埋了便完了。”

他一時沒忍住,哼笑出聲,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下她覆在他唇上的手掌,低頭抵住她皎月般的額頭,悶聲道:“留神警惕著些,定要讓阿達同去,且使他莫離你身側。”

穆清重重地“恩”了一聲,杜如晦突然抬起頭,匆忙著要換裝,自解開常服上的係帶,穆清慌手慌腳地替他抖開戎袍,又轉身去取他所佩的長刀,“這會子便要走麽?還未到時辰。”

“明麵上二郎調不動賀遂兆,城外施粥一事還須得我去同李公言語一聲,好請他調遣了賀遂兆一用,方才周全。”杜如晦匆促穿戴起來,懸扣好長刀,一麵走出正屋大踏步地跨下石階,一麵揚聲喚阿達。

阿達自後院牽來馬,遞交予他。穆清在正屋門前立著,隻見他接過韁繩,與阿達低語了幾句,遙向她指了指。阿達亦回頭望了她一望,鄭重點了點頭,杜如晦看著似乎猶不放心,在阿達肩上拍了數次,方才牽馬跨出門。

“小心些,顧惜著自己。”穆清在正屋石階上揚手揮道:“待你回來,我去城門口迎你。”

杜如晦回頭向她點頭一笑,她在心中又添了一句,萬要平安無事。

唐國公攜二郎迎戰叛軍賊寇到了第三日上,長孫娘子亦攜了一長溜的家仆府兵隊伍出城,約莫五六十人,推著裝載米糧大釜等物什的大板車,跟隨在五六駕馬車後頭,悠悠蕩蕩,一路惹起城中閑人圍觀,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猜測巴望是哪家的排場,好生奇怪的行頭。

有眼尖的望見馬車車廂上隱約透露著一個“唐”字族徽似的標幟,推了身邊的人去瞧,恰有幾個知道事的便道:“唐字徽識……聞說新任上的太原道及河東撫慰使大人,便是承襲的唐國公,莫不是……”於是乎眾人皆認定了車駕內的必是撫慰使家的內眷,爭擠著要去瞧熱鬧。

穆清仍舊著了那一襲湖綠色的翻領胡袍,靠著窗格向外張望,按著杜如晦臨行前的意思,此行原該有賀遂兆隨行,四處望過,卻並不見他人影,更不必說他調撥的人手,無影無蹤。

這多少教穆清心中惴惴,她雖不懼饑民作亂,卻因替長孫娘子出了這一回主意,到底是要擔當著些的。可一路探望直至出城,均未見著他。阿月見她大半程坐立不定,問了她幾次又不得要領。

“這一路,你可見著賀遂兆?”穆清突然問向阿月。阿月偏頭蹙眉仔細像了一陣,疑惑地搖搖頭,“不曾見著。”

出了城再行過幾裏路,破敗雜亂之相漸起,破氈布支起的庇身之地,倒了半邊牆的茅草頂的土屋,景象與她前幾日所見並無不同。荒地中青色幾乎已不得見,裸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黃褐色幹土。前幾日尚且有不少人四處遊蕩走動,翻找翻找可填嚼之物,今日再看那些人,大多縱橫胡亂躺著坐著,互不交語,一動不動如泥塑幹屍一般。

阿月自另一邊窗格邊撤回身子,不願再向外瞧,緊緊互絞著雙手,在車內默坐著。“娘子也快別再看了,倘使再不留神看見那駭人的大石臼甚麽的,又是一場堵心窩子。”她伸手拉了拉仍在另一側窗格邊探望的穆清。

“不瞧見,它便不在了麽?”穆清淡淡道,隨手撩開車上的簾幔,挪出車廂去,與阿達一同坐在車轅上。那些餓得無力抬眼的難民,隻隨著他們這一行人動了動眼珠子,無人再有氣力多瞧上一眼。待穆清再回頭望時,後頭放置米糧的板車顫顫巍巍地跟了上來,倒有幾人緩緩地自地下站立起來,眼睛緊隨著板車移動,腳下不覺亦蠢蠢欲動。

穆清立時倒吸了一口氣,頭皮隱隱發脹,隻覺這一行人連同她在內,猶如徐步緩行在饑腸轆轆的虎狼眼前的羔羊,這般一想,她不禁連連深喘了幾口。

“娘子莫慌,瞧那背陰林地處。”阿達沉穩地駕著車,低聲同她說到。

她放眼望去,也不見甚麽,黑黢黢陰沉沉的一片,全然曬照不到陽光。車行至一彎處,偏過些許方向來,陽光也隨著角度偏折了些,忽有一道異樣的光線若有似無地一晃而過。穆清迅速回頭向那異樣處望去,這才模模糊糊地瞧見,暗沉的林子中,粗實的樹幹背後,一支支閃著寒光架在弓弩上的箭鏃,正自暗地的陰影中悄然探出,緊隨著整個車陣。

這是要作甚麽?哪裏來的眾多武人,可是要與他們不利?穆清心頭忽明忽滅地閃過無數念頭,想再問阿達,他卻微微笑道:“娘子看前頭那人是誰?”

穆清坐直起身抬頭看去,明色的窄身襴袍,輕佻浮浪的笑容,赫然勒馬橫於前頭官道之上的,正是她尋了一路的賀遂兆。她即刻便明白過來,怨不得一早就不見他隨行而來,原是早於他們便到了,林地中那些架弩待命的武人,就該是他悄無聲息地鋪排下設防備的了。

及此她方鬆放下緊懸了大半程的心,心下暗自笑了一聲,怪道他如此受倚重,確是個得力的。

賀遂兆先抵了一步,早選定了支篷之地,背靠不見日光的密林,弓弩箭手藏身林中以備萬一,麵向一道蜿蜒橫截著流過的淺河,趟難民起了發難之意,也好暫羈絆了他們,緩住腳步不能立時就衝上前來,爭下時間予諸位娘子夫人們撤逃入密林。

眾人皆停駐於此,穆清跳下車轅,隻見長孫娘子戴了帷帽,皂紗直垂到肩臂覆住麵,仔細地裹藏得密不透風,行止娉婷慎重。再瞧瞧自己,遙憶昔年學透了禮儀容態,亦如她一般的嬌貴矜持,及到今時今日,竟是一襲男裝胡袍,不著粉飾,常與兒郎一處行事,粗略率性。

不多時帷篷支帳已起,大鐵釜下火頭正燃得旺,釜中粥米與乳白色的水一同沸滾,香氣遠遠地飄散開去。早有人聚攏起饑民,分發了粗陶碗,教引了一應規矩,囑咐不得混擠蠻搶。

滾粥將出釜,穆清輕碰了長孫氏的胳膊,示意她上前將二郎的仁德慈悲表白表白,也好教人知曉救命之恩該向誰人投報。

哪知長孫氏自小因養在深閨,素日往來皆是貴女嬌眷,何曾與市井平頭交過言,更遑論這些已低賤如螻蟻之輩,遲疑了好一時,她仍踏不出步來,無奈隻得低聲向穆清道:“可否煩請顧姊姊代勞了?”

穆清怔了怔,正色搖頭,“二郎的恩慈,原該由你宣揚。話隻三五句,若是教我說了,卻算了甚麽?”

長孫氏睜大眼望望穆清,再望望前頭一眾麵色焦躁,排候著等粥吃的饑民,咬了咬牙,緊緊捏拽著拳頭,款步上前,抬手向兩邊撩起帷帽上的皂紗,翻探開手掌向上,伸向身後的大釜,屏息一瞬,放聲道:“太原道撫慰使李公之次子,悲天憫人,體恤饑餉之眾人,故自今日始,於此支篷施粥一月,聞者見者皆可來取。”

言罷她即刻放下帷帽上的皂紗,隱在麵紗內的臉已紅漲得似要沁出血來,藏在襦裙後頭的雙手亦忍不住微微顫抖。前麵的饑民們雖是歡喜異常,卻早已餓得軟弱無力,稀稀拉拉的歡騰讚謝聲,聽起來倒更像是哀歎。

穆清讚許地向她點頭笑過,心下默歎,善人都教她夫婦二人作了,既她自己已替人作了嫁衣裳,不妨再作一回惡人罷。

於是舉步上前,抬手止住前麵的歡動,肅然掃過人群,皺起眉頭,仿著男聲厲言道:“有些刺耳的話,咱們先說在頭裏。李家二郎的這一番善舉,原是為了大家能活命,規矩方才已有人交代過,大家謹守著,一月之內皆得保命。倘或有人壞了規矩,爭搶起事的,卻怨不著就此散了粥篷,各自討命去罷!故少不得大夥兒相互提點著些,莫帶累了大夥兒失了這一口留命的吃食!”

四下聚攏起來的饑民聞言皆靜頓了片刻,接後便都交口稱是,再是讚同不過。長孫氏執起大鐵匙,探入大釜中舀起了第一匙,眾人俱規規矩矩地排著隊捧碗領粥,自無二話。

穆清退至篷後,賀遂兆挑眉勾起唇角嬉笑道:“七娘如今好大的氣勢。”卻並未受她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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