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揭竿而起(五)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976

四人當著旖旎風光小酌了一番,駢句詩賦把玩了一陣,投壺之嬉也行了一回。既熱絡開了,當下不知怎的說到了各人家中那幾房不甚安分的侍妾。四人裏穆清與長孫氏因宅府中並無妾室,倒無從落話,隻相攜了逛至一邊,說幾句避開人方說得的話。

穆清有意想問起那日李世民大醉而歸後的情形,彼時借著酒氣撒了把心火,言辭難免過激,心下也有些悔意,又因他酒醉中誤將自己當作了英華,於長孫娘子穆清多少存了愧意,故隻借著話探問,哪知她大方掩口一笑,“翌日他全不記得隔夜所言所為,七娘也莫往心上去便是。”

說起李世民她的眉眼中漾起不一樣的神彩,平素一貫的自持如何都抑製不住臉上盛放的傾慕敬服。她這神色,穆清自五六年前初入唐國公府時已慣見,每見一回便覺似曾相識。前兩年她與李世民婚儀過後,她才恍然,正是昔年竇夫人的神情。

她竟是要效仿竇夫人,將挫骨削皮的痛楚深埋心底,僅以自己灼灼的愛意,煉成大度平和,以此博取丈夫的敬愛。敬是有了,有無愛卻亦未可知。時日一久,興許就如同竇夫人那般,不敢爭搶不敢起妒意,無數的長夜中,靠著一遍遍地細看早年予她寫下的隻字片語,一筆一劃地臨摹,來慰藉心底仍會不時泛起的隱痛。

穆清心不在焉地胡想了一回,既胡亂想到了這一層,原就在心底抓撓的念頭,激得愈發不安定,於是她撇開其他話頭,盯著她的眼睛,直問道:“我原癡長你幾歲,少不得比你多經些事,且二郎的性子我亦熟稔,倘或我替你鋪設幾個主意,歸攏歸攏二郎的心思……”

長孫氏立時睜大了眼睛,錯愕在麵上一劃而過,須臾間又垂下頭,不置可否。穆清留了些時間予她心內爭持,便靜靜地坐著,自顧自地轉頭去望下麵奔湧而來的大溪,再抬頭遙看蒼翠青山頂上的皚皚白雪。

估摸著她差不多終究糾結在了一個心結上,穆清又回過頭,懇摯地輕聲一笑,直點破她,“我究竟是英華的親阿姊,你心存疑慮也是該的。隻有一句,原也不當講的話。”

長孫氏猶豫著點了點頭,“七娘直說了,並不妨事。”

穆清帶起幾分傲氣笑道:“英華年幼時便隨了我出來,她的秉性我最是清楚不過。她與二郎兩情相悅確不假,但根底裏她從未想過要與你爭寵奪愛,非是她不在意二郎,全因她從不肯要與人共侍一夫,自有一份耿直高潔在的。英華她是鷹隼,本就該無拘翱翔,我亦不願見她終有一日落入內宅樊籠,成了爭食的鳥雀,故寧肯替你鋪設謀劃,成全了你,亦成全了她。”

長孫氏蹙起眉尖,咬著下唇怔了良久,反複看了穆清的神情,方才放開咬得沁紅的下唇,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線,竟站起身來要向穆清行禮,“那觀音婢便要仰仗高明了。”

穆清趕緊站起身,罷了她的禮不受,虛扶著她又坐下。“眼下便有一樁,倒像是送到跟前的。”

長孫氏突然停愣了一下,眉目間遞出的意思,並不是全然信賴的,這倒教穆清猶豫了一下,這一句是否太急功近利了些,顯得太過唐突。即便是於她無害,她亦不肯輕信的。

“娘子,阿月有句話,想討個示下。”片晌的冷場忽教阿月打碎,但見她從後頭上前了兩步,盈盈屈身,吞吐不決,為難沉吟。

長孫氏聽著這聲音輕悠似鶯啼,回神瞄了阿月一眼,卻是個眼生的,心中微一動,這婢女看著剛過及笄,麵容姣好,身姿輕軟如柳條迎風,此時因忐忑憂慮,眼中更是氤氳了一層盈潤水汽,真個是隻教秋水輸三分。

她平素聽慣了旁人誇讚她顏色冠絕,此一見阿月,亦不覺望癡了一瞬。回過念頭一揣摩,心下暗自道,顧七娘慣常隻攜了那阿柳在身側,今日卻換作這個絕色的,若不為其他,抑或是要抬舉了她為妾室也未可知,再一層,聽聞七娘在金城郡吃了自家姊妹的虧,自痛失了胎後已三年未見有孕,杜克明已及而立之年,尚未能有子嗣……

她越往裏想,越覺著阿月非同一般,再瞧她依舊屈著身,卻見穆清怔怔的,仿若心不在焉,隻得打起圓場道:“有甚話便起來好好回了罷。”又支起臂膀輕碰了碰不甚專注的穆清。

阿月站直身子,指了指方才擺設酒筵的圍障長桌,未開口,臉皮先沁出了幾分紅,“早上過來時,見城郊一堆堆逃荒的饑民,娘子們在車中或不曾見,婢子們在車外卻瞧得真真的,極是可憐。阿月私下想著,那些餘下的吃食左右也無用,倒不若拿去行一番救濟,倘或能活一兩個,也是娘子們的大功德。”

穆清心中暗讚一聲,好丫頭,玲瓏巧思,從容不迫地拿著話柄往她跟前遞,竟有這樣的急智,倒不枉高看她一頭。對麵的長孫氏因這話出離她的意料太遠,卻未立時接話,隻沉靜地端詳著阿月。

穆清“呀”了一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拉著阿月向長孫氏笑道:“這丫頭仗著我素日偏看她幾眼,愈發的失了體統,才剛要說甚麽,竟教她混攪了。”

長孫氏聽著穆清這般說,隻當自己猜對了個七八分,便打量阿月,語帶雙關道:“我卻覺著她甚好。模樣齊整,說話也得體,最是難得品性亦好,心腸慈悲。”說著便喚人去拾掇那些殘羹冷炙,“棄了也是棄了,倒難為她想得周全,隻是流民聚所醃臢紛亂,總不好教她去,過後我差人送去了便是。”

“是了,是了。”穆清恍然回神,扶額輕笑,“城郊流落的饑民,方才正是要說這個呢,她倒搶在了我頭裏。”

長孫氏回頭草草掃了一眼圍障那邊言談正歡的另兩位夫人,當下也不避開阿月,執起穆清的手,向山石後頭臨崖的地方揚了揚下巴,“咱們那邊說話。”

穆清依言小心地轉到崖石迭起處,兩人在一棵遮蔽日頭的大杏樹下坐了,長孫娘子歎了一聲道:“城外那眾饑民,正是阿翁下的令,不教放一個進城來。晉陽城內糧庫充盈確不假,阿翁的意思,若開了先例,任是甚麽人皆進了城,晉陽也便無糧了。更何況,這糧是軍糧,倘要動用軍糧,上頭還壓著一個晉陽令,一個虎賁郎將王威,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晉陽令……劉文靜?”穆清似乎恍惚聽杜如晦提及過此人,卻記不清議過他甚麽,依稀隻記得說他同李密一樣不可多得。

長孫氏點點頭,“仿佛是這個名兒。”

“二郎,如何說?可也讚同了李公主張?”穆清再問道。

“他……”長孫氏的臉上果然又泛起嬌羞,極快地,又被憂慮取代,“頭裏他還因饑民的事同阿翁爭執不下,想來他原主張開倉的,後因杜先生來勸過一回,雖按捺下了,仍是忿忿,一時卻也無計可施。”

穆清垂頭歎息,繼而望著對麵的峭壁巨石,龍吟奔騰而來的山溪大河,兀自出著神。長孫娘子等了一陣不見她回應,低聲催促道:“顧姊姊可有法子?”

她忽然換了稱呼,穆清估摸著這事大約是撞進她心坎兒了,卻依舊端穩著,不著急回她,也不轉過頭,仍望著山水景致。篤篤地憶訴,“這倒不怨二郎急切著了惱。大業九年,楊玄感叛亂,李公應旨屯兵弘化郡據守,因弘化長史作難,八萬兵馬隻敢報了二萬,故隻撥分了二萬人的糧草。其時二郎與眾兵將一同忍饑挨餓,直捱到換過新任長史。那饑饉之苦,他親身體嚐了,自是軫恤那眾饑民。”

長孫氏低垂了眼眸,連連點頭,心下焦急,麵上尚算平和,“恨便隻恨我是個軟弱的,若是能有顧姊姊這般的才幹,必是要幫他一幫的。”

正到了火候,穆清笑道:“夫人如此說豈不折煞我。此事原也不難辦,如今李公既不教流民入城,那不入城便是。流民入不得城,咱們出城卻無礙,隻自湊出了財資往市中購了米糧,每日於城郊支棚架釜,煮粥施放,一月為限,或可救民於水深火熱中,亦可解了二郎心憂,他對夫人亦不免要另眼相看。”

長孫娘子心頭一激,倏地行她傾了身子,眼眸閃爍,“我竟是個蠢笨的,怎想不起來這法子,虧教顧姊姊提點。”過了片刻,她又頓身坐回原處,眸子重黯淡下去,“倘若阿翁不喜,責難於我……”

“夫人且不必擔憂。李公若心有不喜,隻說是李家統兵剿匪,殺生難免,於陰騭上無益,此舉權作是行善積德,替李家祈福,這是一層。”穆清按下她的手,循循道:“再一層,夫人施粥時不妨打著二郎的名號,他可收攏民眾的心,夫人卻可收攏他的心,豈不盡美?若李公再起微詞,還怕二郎不護著夫人麽?”

長孫氏登時羞紅了麵皮,自穆清手掌下抽出手來撫了撫臉,再次點頭稱謝。

一時事已議定,四人又合一處閑話了一會子,便各人懷揣著各自的想頭,登車回城。

回城途中,阿月在車內將自家娘子很是敬服了一回,又替城郊難民欣慰了一陣,雀躍了好長一段路,她忽又想起了甚麽不痛快,蹙起眉頭悶不作聲。

“還有何想不通透的?盡說來我解予你聽。”穆清笑著輕輕推了她一把。

“咱們家的英華,先前與長孫夫人這般不容,眼下雖離了她遠遠的,終究還沒個定論,阿月便不明白,娘子緣何胳膊肘向外支,偏要幫著長孫夫人呢?”

穆清心裏細掂量了掂量,阿月天資聰穎,洞悉機敏,且多少存著爭強之心,這樣的人物,他日難定禍福。好在見她肯為受苦罹難之人出頭,心腸質地卻是好的,倒不若趁勢多教導些,使她日後不至走了旁門偏道。

念及此,她不覺隱下笑容,扶著阿月的肩膀,正色道:“你可曾想過,我若不替她爭這一遭臉,城外該餓死多少饑民?該有多少孩子死後要入那挫骨絞肉的大石臼,成了羹湯?或許過不了多久,便是活著的孩子也難逃厄運。”

阿月垂下眼簾,緩緩地點了點頭。“隻是……隻是英華……”

穆清加重了兩分口氣,一字一句道:“英華與二郎的私情,怎比得起城外那條條鮮活的人命。阿月,你且記下,這世間無任何私欲,能蓋過人倫大義去。”

阿月仰頭眨了眨眼,心內將她這話又與自己默說了兩遍,懂,也不盡懂。(小說《蓮謀》將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鮮內容哦,同時還有100%抽獎大禮送給大家!現在就開啟微信,點擊右上方“+”號“添加朋友”,搜索公眾號“qdread”並關注,速度抓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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