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千金散盡(十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068

這日中秋,太陽早無了驕悍氣,到了午後,便漸綿軟下來,柔柔地鋪灑一地。

洛陽城便攏在這樣一片金色的輝灑之下,城外驛道兩邊的十裏銀杏齊齊地鋪排著,成了兩匹展開的長長的金黃色綢布。

城內思順坊一逢著節慶,便尤其的喧嚷繁華,自不必說中秋這樣的大節慶。各家的當家主母打著萬分的精神,率領指派著自家的仆婢裏裏外外地奔忙。

惟坊道深處的杜宅,一派沉寂。賀遂管事一如既往地在宅內轉圈,自大門口,到二門院子,兩側廂房一一驗看過。再往裏頭前院轉過,掃去散碎早落的黃葉,撈去院內兩方塘中掉落的焦枯桂子。隨後踏上曲橋至內院瞧一瞧廣闊水塘內蓮葉又殘了多少,順手拔下近前的幾支蓮蓬。

他抬頭望望簷廊頂下的燕巢,燕子早已飛走越冬去了,隻留下空空如也的燕巢。呆了片刻,賀歲管事不覺幽幽歎息,這空巢便如這空蕩蕩寂寥寥的宅子。半天也驚不起一聲響動。

他猶記得仲春時分,闔宅上下皆往江南去,隻留他與廚娘,及一名侍弄花草並粗使的小廝看守宅院。臨行前娘子笑語晏晏地告知,頂多三兩月便回的。

一月前,回是回了,卻隻阿郎獨身一人,顯著頹喪消沉。他不敢過問。如何娘子未回,隻見阿郎在家中獨住了三日,不笑也不言語,日日往窖中取酒去,及夜便坐於簷廊下臨水的半榻上。自斟自飲至三更以後,便在半榻上睡了。

第四日卻不再飲酒,自行收拾起行囊,囑托他幾樣事,無非好生看守家宅之類,隻字不提去處,問過幾次,他隻道,你且不必知曉,便揭過。到了第五日上。一清老早的。又隨著唐國公領著府兵走了。同行的還有唐國公整一府的內眷家仆,浩浩蕩蕩,路邊擠了眾多瞧熱鬧的。過後才知,唐國公府闔家撤走。撤往何處亦無人知。誰人無事敢去過問國公的家事?

賀遂管事每日這般細細地巡查一遍。整個宅子看過剛好斜陽西沉,正是大門下鑰的時候,如今阿郎不在。無人晚歸,下鑰下得早。

將將大門落了鎖,他轉身剛要離去,門上忽傳來急促地啪啪的門環叩拍聲,直拍得賀遂管事心驚肉跳,外頭的人拍了好一陣門,他正躑躅著,又乍然聽聞拍門聲中夾雜著一個細柔的聲音,“可有人在家?是我歸家了,趕緊開門呐。”

正是娘子的嗓音。賀遂管事慌忙拔栓去鎖,重將大門打開。門外赫然站著自家娘子,身後跟著兩名不相識的,侍衛模樣的漢子,帶著三匹呼哧大喘的馬。驚得賀遂管事一時塞了舌頭似的,不知要說甚麽好。

“阿郎可曾回來過?”穆清一步跨進門,迫切地問道。

賀遂管事趕忙點頭,“回來過,回來過。”

穆清的眼眸中倏地燃起了兩團火苗,顧不得儀態,欣喜若狂,竟手足無措起來,更是不管不夠後頭那兩位護院,隻徑自往裏跑去。

兩名護送她歸來的護院立在門口,進不得退不得,隻得先向賀遂管事明示了身份。賀遂管事高聲喚來粗使的小廝,使他將馬牽往角門,再請了那兩人去廂房歇息。因見三人均是風塵仆仆的模樣,急忙又喚廚娘添柴多燒熱水備浴。

待他忙完這一遭,正要往正屋去找穆清,曲橋上行及一半,便見她黯然獨坐於簷廊下的半榻上,癡癡望著殘荷發怔。走到近前,才看清她滿臉的空落,方才還有兩團火苗燃著的眼眸,已然慘淡晦暗,映著死水一般的沉寂。

“娘子?”賀遂管事小心翼翼地輕喚了她一聲。

她依舊呆坐著不動,麻木渙散地問出一句,“他究竟往哪去了?”

賀遂管事從那兩名護院處大略知曉了些,重重歎道:“隻知是隨唐國公走了,往哪處,阿郎執意不教我知。”

穆清回頭望了望他,“賀遂兆人在何處?”

賀遂管事低頭沉默了一陣,“已是許久不見,自今歲初春離家至今未歸,不知他身在何處,是否安好。”

“我五月中於淮陽郡見過他,平安無恙。接後他便往弘化郡去了。”賀遂管事的神情教她的心狠一揪,倒也自失望落魄中回過精神來。

確鑿了他確是隨唐國公離去後,也就容易些了,隻打探唐國公的消息便是了。

她長長嗟歎一聲,原想揮一下手,卻因連日抓握馬韁,手臂崩得過緊,此時已無一絲氣力,隻抬起幾分,便擱下了,“罷了,自去歇罷。我累了。”

賀遂管事的身影沒於漸黑的曲橋上,穆清緩緩地站起身,摸著黑,往屋內挪去,也不洗濯,一頭倒栽在床榻之上,床上的被衾似還有些許他身上的氣息,她埋臉於被衾間,使力深吸幾口,險些窒過氣去。

隔日穆清往唐國公府去了一回,叩了半天門,才有一名老仆慢騰騰地出來應門,卻並不開大門,隻在大門邊的角門上開了一扇小窗,探頭出來。聽見打聽唐國公的去向,那老仆嘿嘿譏笑兩聲,懶散道:“主家的去往,怎會同咱們這末等的說起,不過看守門戶罷了。”

說著便要關攏那扇小窗,穆清忙以手架隔住,“老丈當真不知麽?敢問府中還有何人在?”

“皆走盡了,隻剩幾個看守的,其餘一概不知!”那老仆不耐煩地一把推開她的手臂,冷冷地撂下一句,便砰地關攏了小窗,任怎麽叫也再不肯出來說話。

她無法,隻得繞著唐國公府徘徊了兩圈,幾個角門皆教她叩喊過,不是無人應答,便隻推說不知的。她怏怏地往南市康三郎的酒肆去,樓下的鋪麵內的胡姬瞧見她來,忙笑迎上前招呼,“七娘來了麽。”

穆清胡亂點頭寒暄,跟著胡姬進了店pù,酒肆的經營日漸淡下去,店內無甚客,她往裏頭瞧了瞧,問道:“康三郎呢?”

“三郎往南邊去了,已去了有個把月,也不說何時能回。七娘有話要遞予他麽?”胡姬客客氣氣地回她。

她腦中隻響著一個聲音,康三郎亦不知曉。許是天意如此,若唐國公離城時,康三郎恰正在城中,依著他,定是要打探出些消息來的,偏生他並不在。

穆清撇下那胡姬出門離去,一路胡思亂想,恍恍惚惚就回了思順坊的宅子,隻覺許久未曾有過這樣的懊喪,上一次失魂落魄是何時,如何也憶不起來了。這些年為著不帶累他,為了能在苦境中伴著他,她一味地迫著自己堅忍果決,樁樁件件皆擬著他的做派行事,每至力不從心,感到自己再也不能了時,總還咬牙盡力再試,竟從不知自己的根底究竟何在。

每常嬉說趙蒼行醫成癡,而今她為了相隨相伴於他身側,或隻因那句“自此隻你一人”的許諾,執念一起,終成癡傻,大抵與趙蒼之癡相類。

一連幾天,穆清沒再出去,每日緘默沉寂地在宅中緩緩走動,或在杜如晦書齋中定定入坐,想事想得出神。

賀遂管事每日絞盡腦汁翻出些事由來同她說話。前日才問過她可要在正屋後頭的小園子裏擺放應季隨景的菊花,昨日又問她英華舊日住的屋子是否要換上冷天懸的夾層帷幔。

今日見她靠坐著半榻,目不轉睛地瞧著一塘子的殘荷,整半日不曾動一動。賀遂管事怕她神傷太過,心念一動,上前問道:“這蓮既已敗了,明日我喚那花匠來清理了,起了新藕,疏浚塘底積淤,明年開春好再種下……”

她回頭莞爾一笑,打斷他的話,“不必了,隨它去罷。那些瑣事,也不必再來回我,賀遂管事自拿捏著辦便是了。”

見她有了笑模樣,賀遂管事多少鬆了口氣,忙不迭地連聲應喏。

他怎知穆清臉上乍現笑意,全賴了她此時拿定的主意。一條條道皆被堵死後,她原以為再無法可施了,默想了幾日,忽又有了主意,心下一時暢快了不少。

翌日,開坊門的鼓聲才響過第二遍,賀遂管事便被催促著開宅門,他借著隱隱透出的天光,揉了揉尚未全醒的眼,卻見穆清又是一副出遠門的胡人裝束,將他唬得立時醒透。“娘子又要走麽?要往何處去?”

穆清拉著馬,笑道:“並不遠走的,隻往城門樓處去轉轉,閉城門時便回。”言畢也不待賀遂管事反應,牽馬出門,嫻熟地上了馬,虛揚一鞭,踢踢踏踏地一路小跑出去。

東都的東城門因接著驛道,平日裏商客往來最為紛攘。城門下大石鋪就的官道寬闊平整,出城和入城的商隊,多在此駐留待戍衛驗查通關,往往一等便要個把時辰,行商閑等無事,便在城樓下閑聊磕牙,互通消息。

距城門口不到百米,穆清緩下速度,皺眉望了幾眼城門樓,眼中露了幾絲怯。那城門樓上曾懸吊的腐屍雖早已不在,想來卻猶教她直泛惡心。再望那城門樓下,世人似乎早已忘卻了那一遭,進出繁碌,熙熙攘攘。(未完待續……)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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