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五十二章 初征(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6962

初征(二)

次日清早,穆清正在書齋內,膝上攏了個小熏籠看書,遠遠地英華自曲橋上跑來,也不披個氅篷,隻穿了鵝黃色的翻領小袖夾衫,迎了風跑著,幾縷細細的發辮在身後飄蕩起來,較之前幾日,整個人又神彩起來。穆清唇邊飄起一絲笑,到底是小孩心性,也好拿捏,這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法許是對用的。

“阿姊,阿達說要帶我去狩獵,阿姊可願同去?”英華見杜如晦並不在內,便徑直跑進書齋,抓起穆清的胳膊直搖晃。

“寒冬臘月裏的,林裏哪來的活物走動?”穆清今歲尤其畏寒,不願挪動。

英華嘟著嘴,睜大眼睛揚眉道:“上月才教的《左傳》,隱公五年篇中說,故春蒐夏苗,秋彌冬狩,皆於農隙以講事也。

穆清吃吃笑起來,“好丫頭,這倒得快。”七夕夜鬧騰了一場,至今她尚未出過城,重陽賞菊時節,眾女眷相邀郊外登高,她亦未曾應。眼下英華好容易回複了些許,總是不忍拂了她的興致,想來有阿達跟著,出城走一遭也無甚不妥,便點頭應下了。囑咐了阿柳阿月,去換了一身便於騎行的翻領夾衫,裹上毛氅,阿月細致,替她牢牢地係好兜帽上的絲絛,又將兜帽上的毛翻理齊整,細聲叮囑著,“娘體寒,騎馬時若對著風口,切不能張口,別吃了冷風回頭再作出病來。”

將近臘月,陽出的遲,他們一行人馳到城門口時,陽光方在城門樓的簷角上閃出幾道光芒,穆清握著韁繩的手凍得發紫,幸得阿達帶來的屠蘇酒,飲了幾口,暫解了一時寒。他解下小酒囊時對英華道:“隨身備著烈酒,倘傷了哪處,便盡kuài以烈酒噴洗,不至傷口潰爛。”英華認真點點頭,速記在心。

郊外林中肅靜靜的,確無甚活物出沒,轉了一個多時辰,英華隻射得幾隻灰鼠,她望望穆清凍得幾近僵硬的手,說回去帶至南市的皮院兒,請人硝製了給阿姊做副青秋蘭的手籠。穆清轉臉去看射得的那幾隻灰鼠,每箭皆中了眼睛或頭皮,若身體中箭,這張皮就壞了,再不得用了。可見英華的箭術如今已是了得,她心中自高興。

將近正午,阿達和英華俱收了箭,所獲無非灰鼠野兔之類,一上阿達零零碎碎地教授了她一些野地求存之法,英華聰靈,聽得又細致,將他所述記一一牢記腦中。人放任著馬溜溜達達地往林外走,走在前麵的阿達忽然勒住馬,默立了一會兒,回頭輕笑著對英華比著口型道:“前麵有隻赤狐。”英華悄無聲息地翻身下馬,邊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邊從背後拈起一支箭,輕輕扣搭上弦。穆清端坐馬上,摒住呼吸放眼四處瞧,卻怎麽都見不著那隻赤狐的蹤影。

英華拉滿弓弦,穩住手臂,眼見箭將要射發出去,她卻猛地收住後撤的右臂,放下了箭。阿達瞪大眼睛看向她,朝那隻赤狐所在的地方晃著頭,示意她快射出那支箭。她舉起弓,再次拉滿瞄上,猶豫不決,終還是垂手放下了。阿達急躁地歎息了一聲,驚動了那隻赤狐,一下自枯草堆裏躍出,穆清方才看到它,果然是棕紅白肚,赤狐的後腿似已傷了,加之體態臃腫,一瘸一拐地縱越了幾下,便消失了。

“已是囊中之物,為何不放箭?”阿達氣惱地瞪著英華。

英華撅起嘴,嘟嘟囔囔道:“那是隻母狐,肚中還有狐狸崽,後腿又已教鐵夾夾傷,我如何下得去手。”

阿達垂頭不語,唉聲歎氣了一陣,英華則一臉不服地歪頭瞧著他。直到入城回到家中,兩人不交一言。“英華起了惻隱之心,這是對敵大忌。”阿達悄悄告sù穆清,他憂慮她真要麵敵時會吃了大虧。

她知英華秉性純善,卻也不是個優柔寡斷的,“待到她真刀真槍麵對生死時,許就會狠下心腸,人皆是被迫著曆練出來的。”穆清拿話寬解阿達,此話卻也是為了寬慰自己。

穆清自後院的腳門進了宅,徑直往正屋去脫換穿戴,阿柳上前替她拿開厚重的鬥篷,低聲說:“阿郎已歸家了,江都的劉管事亦到了,正在前麵說話呢,可要去見一見?”臨近年節,劉管事突然跑了來,此時阿柳神色又異常,必是有不尋常的事,穆清停下手,重又披上鬥篷,仍穿著翻領的騎裝便往前廳去。

年頭穆清囑咐過劉敖,將那幾件大宗的買賣不動聲色地漸收了,韜光養晦。留棲月居經營著維持開銷,謹慎操持棲月坊,莫教聲勢過盛。按理說這一年不該有甚緊迫要緊的事,何至於要此時冒著兵荒馬亂趕到東都。這一她走得惴惴不安,胡亂猜測著劉敖的來意,猶如芒刺在背。

劉敖見她進屋,忙起身以禮相迎,杜如晦走到她身邊,一隻手無意地搭在她的肩臂上,“劉管事特特地從江都趕來,帶了你吳郡本家的消息,征西候於上月歿了,諸分了家,因眼下年景不好,四散了各人過各人的去了。”

穆清原突突亂跳的心又安放回了原處,原是征西候府的家事,那與她有何相幹,劉敖特為了這點事奔走一趟東都,倒是多餘了。“吳郡顧氏一族便這樣潰散了麽?”她轉頭淡淡地問向劉敖。劉敖見她並不動聲色,料想亦不會向吳郡顧伸援手,便隻點點頭,不再往下言語,眼卻猶猶豫豫地看向杜如晦。

“另還有一樁……”杜如晦的手仍在她的肩頭,直視著她臉上淡漠的神情,狠狠心道:“你父親,替杜淹管守糧倉,倉裏的糧是為皇家巡幸江南備下的,饑民求糧,你父親遣人亂棍混打了一通,不想就此打殺了幾個羸弱的,饑民憤恨,群起圍毆,你父親他,遭人棒殺了。”

穆清麵上依舊平淡,呆呆地立著,怔了良久,不知該說什麽,半晌才將看向杜如晦問道:“那我母親和萬氏現下如何?”劉敖忙上前回她:“老夫人與尊兄仍在舊處住著,遭人冷待白眼是難免了的,人卻無恙。那萬氏,去歲便不知去向,後特意著人探過,竟說是遁入空門了,不知是否許盼著英華日後回吳郡時尋她,倒並未走遠,隻躲在光福鎮外穹窿山的梅塢庵裏修行著,庵堂小且隱秘,日過得固然辛苦些,好在如今不聞世事,過得也算悠然自得。”

她閉上眼,牽出長長的一串歎息,眼下距當日自吳郡倉皇出逃不滿春秋,彼時鍾鳴鼎食,禮教森嚴的征西候府,已然樹倒猢猻散,日後族中若無人中興,不過十年光景,這一族便隻是尋常姓家了。甚麽嫡庶等階,甚麽上下秩序,眾人耿耿於懷拚著臉麵所爭之物,到了此時盡煙消雲散,倒也落得幹淨。再看她那父親,昔年為在杜淹座下謀求些好處,終日苦苦鑽營,竟到了不顧信義親情,賣女求榮的地步,終究還是這份苦求來的差事害了他,她除卻感慨,並不十分傷心。

見杜如晦和劉敖皆繃緊了瞧著她,她不覺微微苦笑,“既萬氏安好,此事也無意教英華知曉。”繼而又向劉敖道:“今年的鹽收,明年春上便不必來予我。分了份,一份送予我母親和六郎,想是夠他們撐持數年。一份送去梅塢庵,一半添燈油香火,一半購些米糧予我庶母。餘下那份,族中如有困頓不得活命的,盡數散了罷。”劉敖連聲應下。杜如晦喚來杜齊領著他去廂房歇息,走到門口,穆清又追著加了一句,“那些資助,莫要教他們得知出自何處,更莫令顧氏族人知我下落。”

杜如晦原想著她許是要悲切一場的,豈知她隻當聽說了他人家事一般,評議幾句,感懷一回便住了,當真淡漠。是夜,他從背後擁著她入眠,懷中的人安沉地睡著,整一族的變故,親父亡失,仿佛皆與她不相幹,無端地,他起了彷徨,緊依在他胸膛前的小女似讓他略感陌生。憶起往昔恩師夫婦仙逝之時,她山崩地陷般的悲摧哀慟,實不知是她內裏日益堅實冷淡了,還是緣因與吳郡顧氏無甚情分在。

被衾中滿溢著她馨甜的氣息,教人沉醉,兀自隨意胡想了一陣,他的鼻息便逐漸沉重,未幾入眠。穆清睜開眼睛,癡望著鬥帳上的花樣紋,心內絞磨堵塞著難受。顧黎夫婦於她而言,與陌生人無異,若非阿爹猝然而去,恐怕她此生都不會得見親父母,更不必說那骨肉親情。乍見了麵,彼此客套地過了數十日,又險遭棄賣。這一陣難受因何而起,穆清自己都不甚清楚,許是為那模糊不清的前塵往事罷。

轉眼又至臘月二十。因著連年用兵,軍資耗費巨萬,亂兵聚匪群起,各郡俱不好過,東都的年景較之往年,亦顯慘淡,今歲幹脆連端門街的儺戲都省免了,姓隻在各自家中以膠牙餳供著灶神。穆清力邀劉敖留在京中過年,他惦念家小,急匆匆地要趕回江都。有家牽絆著,家中妻小殷殷候盼,若得相聚,總是一件和樂的事,穆清也未再強留。

清早一開坊門,杜如晦便攜她送了劉敖,直送到城門口。正要回去,忽聞有人在背後喊,“阿郎,阿郎夫人且駐一駐。”穆清回頭探望,見一守城門的兵丁正衝著他們招呼,她不確定他所喚是何人。杜如晦於馬上凝神望了望,恍然醒悟,忙翻身下馬,拱手迎上前,“這位大哥……”,才這麽一句,那兵丁手足無措地比劃了一陣,不知該行什麽禮,最後隻得架握住杜如晦的抱拳。“阿郎是要折煞我了。小姓劉,家中獨,故街坊家人皆喚一聲劉大。”說著向著杜如晦深深一鞠,又轉向穆清道:“問夫人安好。”

穆清不明就裏,糊裏糊塗地受了他一鞠,滿臉疑惑地看向杜如晦。“可還記得七夕夜?若非劉大哥指點雞頭漿草一事,隻怕是……”杜如晦這麽一說,穆清豁然明朗,盈盈拜向劉大,“原是劉大哥救的性命,卻一直未曾拜謝。”

劉大是個粗厚的,不敢伸手去攙扶,忙不迭地搖頭,急得直搓手。“夫人謝不得,謝不得。也是一年七夕時節,家中老母親也不知中了什麽邪風,連日高燒,在榻上臥了數日也不見好。鄉醫瞧不好,又無錢請那高明的,即便請了來,藥材亦是耗費不起的。那日夫人同阿郎回城時將將要閉城門,因心中煩悶怨懟了幾句,不想阿郎非但無怪,還賞了一袋錢。正是這袋錢,救了老母一命。日日想著不知何時方能再見著恩人,好當麵禮謝了,卻再無緣得見了。巧不巧今歲七夕那晚,阿郎帶了人馬出城尋人,當時情形急迫,來不及拜謝,隻是指了道,想著能略盡些力罷了,誰知那晚救回的竟是夫人。”

“可見是因果機緣了。”穆清笑吟吟地應到。人於城門下言談了幾句,說了一會兒話,那劉大回了城樓當值,杜如晦和穆清才騎了馬閑閑地回宅。“彼時你怎想著要打賞了?”穆清側頭笑著問他。“見了你心下暢快,便隨手賞了。豈料這一隨手,連你的小命也隨手撿拾了。”杜如晦悶頭暗笑起來。

祭過灶神,便進了年節,坊內每日仆婢穿梭,各家都忙於年事,采買置辦的。這光景下,杜宅便顯著冷清了,二月十八唐國公的軍隊開拔,因是隨軍,也無甚好備辦的,鞍馬披甲一應都由唐國公府配給,穆清能拾掇的不過是一些藥丸金創粉之列的細碎物件,恨不能更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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