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謀

桃圻

第五十章 悠悠和鳴盡了今生(二)

書名:蓮謀 作者:桃圻 字數:5637

悠悠和鳴盡了今生(二)

阿柳的憂慮實是多餘了,次日過了辰時穆清方轉醒,整整一夜裹挾在那熟悉的氣息中,溫暖幹燥,她從未睡得如此深沉安穩,一夜無夢。早間醒來熏籠內的炭早已冷滅了,偎在他的懷中也不覺得寒氣,手腳皆是暖的。此時她酒意全消,憶起昨夜種種,一時覺得羞臊難當,蜷著身不敢動彈,形態嬌憨,不免遭他哂笑了一番。他不慣有人服侍,自起身穿戴了。不多時阿柳阿月進得屋內,替她洗妝梳髻,阿柳滿含笑意地望著她,直望得她麵皮漲紅,又故意笑問,“阿郎書齋中的床榻,可要叫人撤下了?”穆清垂眸不答,杜如晦卻幹脆地答道:“著杜齊去撤了罷。”

家下眾人皆得了杜如晦不小的賞錢封包,自然個個添了幾分喜氣,進進出出看到自家娘個個喜笑顏開,惹得穆清不自在了好些天。直至大半月後,她得了兩個音信,才從兒女情長中回過神來。杜如晦的行期已確準,果然如他所料,過了上元節,二月裏便要動身,分離於她而言,已日漸習慣,雖是日日心係他的安危,卻並不十分憂傷,她是清楚他所要的,她亦不會跟隨一個整日圍著婦人裙裾的男,不若自釀起等待的滋味,待他歸家時便有別樣溫情。

另一則消息,倒教她吃驚不小,竇夫人執意要在年節中操辦了李二郎與長孫娘的婚儀,火急火燎的,連帖都已發了。她捏著杜如晦帶回來的帖,反複思慮不知是否要將此消息告知英華,想了半日,慮及小娘烈性,仍是不敢說於她知。晚膳時分不見她來,穆清揣測或許她已知曉此事,遣人喚來阿雲,細盤問了另一番,原來今日午後她便已歸家,一直在自己屋中,不許阿雲擾她,方才李家二郎來叩過一次門,她不教人開門,更不許人傳於穆清知道,此時二郎尚在宅門口。

杜如晦要起身去迎,穆清卻按下他,“這等小兒女的事,你出麵隻怕不妥,交由我便可。”說著快步走到二門,令人開了門,李世民正牽著白蹄烏,垂頭喪氣地在門口的石階上坐著,見穆清出來,起身拱手道:“七娘,能否叫我一見英華?”

“她既不願相見,我也勉強不得。”穆清沉吟了片刻,又說:“眼下已無逆轉的可能,見卻不如不見,切莫叫兒女情事磨折了,你可明白?”李世民怔了怔,又一拱手,轉身跨上白蹄烏便走了。穆清走回二門內,請賀遂管事召集了所有家眾聚於議事廳前的院內。她心中怒意升騰,平日裏寬厚待人,鮮少責罰,這些人如今竟散沙一般,辦事也不知輕重起來,今日這不大不小的事不緊著稟與她,明日還不定惹出什麽禍患來。

“我本不願立那許多的規矩,大家自然鬆散些,我亦不以為意。可日過得寬鬆了,竟連個輕重緩急都不能辨了?幸而今日未曾誤了甚麽大事,來日因你們的鬆散誤了大事,該如何擔責?在這宅中的,都是明白人,今日也不責罰誰,隻一樁,絕無下次。”院裏立著的眾人知是理虧了,皆低頭不敢言語,穆清交代明白了,便對一邊的賀遂管事道:“平日裏還請賀遂管事多看顧著些,有些規矩少不得,眼下各自散了罷。”

杜如晦在耳房中不置一詞地坐看,臉上浮起一層細微的笑意,原來她嗔怒的眉目也甚是好看。她回到耳房中,臉上還有些寒霜,憂慮也爬上了眉頭。“你何必生這場氣。假若英華願意,過兩年待她大些,再嫁於二郎做個側室,以她的出身並不算辱沒,將來大事得定,以二郎對她的情意,絕不能少了她的好,雖為人妾室也是尊貴的,彼時她阿母亦能揚眉吐氣。”他揉著她皺起的眉心,溫言安慰。

穆清腦中浮現午間長孫娘說話的模樣,小小年紀深沉隱忍至此,摸著她的脾性也決計不是個能一忍到底的人,蓄勢待發罷了。且不難看出那位小娘對李二郎是如何的癡迷,有朝一日得了勢頭,她豈能容得下英華。再者英華是鷹隼本就該自由縱橫天地間,不同於關在深院內廷的雀鳥。“怨我,都怨我。原該早加橫手的。”她搖了搖頭,牽出一串歎息。

“你也莫管了,禍福相依,她心性強直剛烈,管亦無用,隻看她自身造化了。”李世民同英華初次在唐國公府相見,他便已隱約覺著兩人日後會有糾纏,後來命杜齊暗中留意了幾次,更是確定了此事,出於私心,日後如有個可靠的人安置在李世民身側,於他是件好事。他便有意縱著未加梗阻,原以為小娘年幼淘氣些,大了性會變,也能安於室,未料英華越大越收攏不住。如今這算盤算是錯撥了,隻望小娘別一時糊塗,做出甚麽傻事來便好。

議了一陣,穆清終是不放心,往英華的屋裏去照看,倒未有淒風苦雨的場麵,她正悶頭鏨刻著一段漆黑的木塊,依稀看著似是經年的堅厚烏木,已油潤如墨玉。“怎不去用晚膳?”穆清走到她身後,小心地攏著她漆黑的發絲,輕聲問。她不答言,依舊一下一下地琢刻著烏木,黑亮的木段上一匹神采矍鑠,抬著前蹄的駿馬已具了形,四蹄的位置正是烏木外沿的一圈白邊,好似要赫然躍出。

“雕的可是白蹄烏?這樣好的烏木,是少見。”穆清在她身邊坐下,光暈下的少女眉目已然悄悄長開,不知何時開始褪去的稚嫩。她少小離家,除了她這個阿姊,身邊再無親人,原指著她時時看護殷殷照拂,她卻牽扯於男人們傾軋天下的纏鬥中,忽視了身邊日夜萌發的幼妹。

“阿姊博才,人皆說烏木通靈,有驅邪避兵之效呢,可是真有這一說?”英華勉強撐起一個僵硬的笑,舉起那段兩個拇指大小的烏木展示給她看。“開春二郎要隨唐國公赴懷遠鎮糧,這是他頭一次隨軍,總該有些護身的不是。”

穆清狠下心腸,按壓下她的手,正視著她說:“是要備護身的吉物,但卻不是你,自有長孫娘替他操辦。”英華愣愣地看著她,良久未動,突然蹙起眉頭,放聲率性地大哭起來。她靜靜地坐在一邊,任由英華肆意宣泄,直到哭聲漸弱,伏在她的膝上抽動著肩膀。穆清深歎一聲,“你已不是無知稚童了,凡事也該懂得斟酌。”

“送你入唐國公府不難,可絕不會是正室,隻能如你阿母那般做個側室,你可明白?”英華自她膝上抬起頭,想了片刻,點了點頭,又俯身灑下眼淚。“阿姊且問你,若二郎娶了你做側室,日後會如何?”穆清捋著她的發絲,柔聲說:“你若嫁入唐國公府,便再不能隨意拋頭露麵,隻得安於內室,出入行止自有規矩,你可受得住?依二郎的身份,斷不會少了妻妾,正妻倨傲,貴妾相爭,整日裏內宅纏鬥,阿諛奉承的日,你可過得?”英華在她膝上吸著鼻搖了搖頭,她心下一寬,幸而這孩還未迷了心智。“即便你受得過得,自此你也隻是他眾多妾室中的一個,與她們並無不同,進而他許會忘了你曾那般的異彩奪目。倘若你隻在他身邊做他的戰將,襄助於他,你必與其他女不同,他會一世記得你的好。是要做他**中可有可無的一個妾室,還是要與他並肩殺敵同生共死,阿姊都會助你,你自去想明白罷。”

言盡於此,穆清又溫言安慰了幾句,便起身要回屋。英華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姊可否陪我睡一晚?想再聽聽阿姊唱的木蘭辭,像從前在侯府祠堂被祖父罰跪時那樣。”

穆清笑允了,阿雲忙去正屋稟明阿郎,再往後院廂房去尋來阿柳,幫忙伺候被褥等一應寢具。據阿雲回稟,杜如晦知曉後,沉下臉丟出一句“知道了”,便披了夾袍往書齋中去了。穆清暗自想象了他陰沉又無奈的表情,偷偷地覺著好笑。

是夜姊妹倆同榻臥著,嘰嘰咯咯說了許多體己話,直到後半夜上,穆清低聲唱了七八遍木蘭辭之後,英華終是打了個哈欠,翻身睡去了。

才得睡了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卯時,英華每日卯時起身,阿達在二門前的大院裏候著,熬練她的拳腳槍棒劍術。一清早的天還未有光亮,阿達不便往後麵來,卻讓一個做雜事的丫頭進來傳話,說今日精神若不暢達可不出來習練,就歇個一兩日也無妨。英華已從榻上坐起,“好好的歇甚麽,我回頭就到。”小丫頭往前頭去回話,阿雲忙起身準備。這一陣動靜驚醒了穆清,聽她這麽一句,知她大約已想得通透,也便放下心來,睡眼朦朧地裹起一領寬大的夾帔,回屋補眠。

隆冬中本就寒氣逼人,又是日夜交替時,更是使人骨縫裏透著冷,她裹緊帔,腳下緊了幾步,劈頭蓋臉的寒冷驅散了她的睡意,從英華的廂房到正屋的距離顯得那麽長。好容易熬著寒回到屋裏,杜如晦猶睡著,她撇開夾帔,鑽進被中,他的溫暖,他的氣息,頓時將她浸沒,她貪婪地猛吸了幾下鼻,凍僵的身體漸緩和過來。他感覺到一個柔軟的冷得微顫的身,帶了股冷風進了被衾,睜開眼瞧了瞧她,麵頰鼻尖凍得發紅,上下牙齒還在細聲打顫。“這般毛糙,也不知道裹個毛氅篷,別再凍出些好歹來。”含含糊糊地說著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讓她貼在他溫熱的胸膛前暖著。還未及暖和過來,她已唇邊含著心滿意足的笑,睡得香甜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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